旧制随着承鹤之死土崩瓦解。
然而,承鹤的死讯却被她死死封锁,半点消息也不许传出山门。
权分三部的新制开始逐步推进。只是改制涉及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夕之功。她定下三年过渡之期,从主持改制大局渐渐过渡至退居幕后。
三年之期一到,她便自请云游四方,再不过问门派内务。
她终于可以回答他那夜的问题。她愿意再嫁给他,千千万万回。
等边烽熄灭,她便与他共事桑麻。
交河关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一道道战讯倒是传得飞快。今日大破敌军,明日敌军退守,后日商谈休战,大后日撕毁止战之约……
听得她焦心不已。
好在临近冬日,总算是传来了大凉摇旗讲和的消息。
他快要回来了。
绝云派决斗主题五大园区的正式名称也定下了——止战原。明年春日便可竣工。池家村废墟遗址边的道路,标识也修好了。
如她所愿,当年的桩桩件件,前因后果都做好了木牌注释,插在每一座漆黑的枯房前,指引游客穿过。
松风以为这个名字不好,问她:“既是决斗主题,为何要唤作止战?岂不是诅咒自己生意不好?”
她问:“你是为什么习武?是为了欺男霸女,夺不义之财吗?”
见松风疑惑她何故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她便自己接了下去:“是为了不受人欺凌,对吗?”
“决斗比赛,不是教唆你主动与人争强斗狠,而是告诉你,在弱肉强食的规则里,你必须变强。”
“战争不会自己止息,但你若足够强大,整个世界的面貌都会和善起来。”
松风似是理解地点点头:“就是……打出来的和平?”
她算是默认,却还是摇了摇头。
什么才能止战?
以战止战?以暴制暴?
这是后话。
平欲?
人的**无止境,瑰丽多彩,构成这个百舸争流的绚丽人间。**无错。
她想,是平等。
不患寡而患不均,由此生发无止境的争夺。这世界无法拥有绝对的平等,但可以建立基本公平的制度。
她在自己不大不小的凌云山上,做的就是这件事。
待一切运行如常。
在这混沌的浊世里,她便与他仗剑四方,如拖着尾迹的星芒,驱散斑斑点点的昏暗。
在梁掌门十七岁的这个冬季,大周的军队班师回朝了。
两国签订了“和平”条约。大凉称臣,年年朝贡。大周边境线上的几座城池允许互市,除去正常来往贸易外,额外赠与大凉紧缺的生存物资。
白水城参军的将士陆陆续续地归家了。
她托人问了又问,却问不到他一点儿归来的消息。
不过,倒是听人说,刘副尉在此次国战之中领着将士冲锋陷阵,谋略奇诡,大展神威,颇有当年定远将军之风。
此次论功行赏该当头功,加官进爵是免不了的了。
入了深冬,她手头的事越发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故园焦墟边的那株梅树下,一个人愣愣的,望着隐向天际的曲折来路出神。
偶尔会咂一颗酸糖,偶尔是抱一只红薯,等酸与甜都入了腹,纸袋空空天色黯,她才慢慢起身,在暮色里沿着九千石阶一步一步登高。
式微式微,胡不归。
她没等到李焉识回来娶她,却等来了他的死讯。
归乡的只有那件带血的寝衣。
一大片红得发黑的血渍已经硬得干结,周遭溅了一圈斑斑点点的血迹。
送它回乡的是刘副尉手下的将士,对他的死知之甚少,只说似乎是在大凉投降的前夜,他在营房里猝然呕血。
将士断断续续地回忆,当时营房的同屋收到一封家书,说是绝云派的五大园区和池家村废墟遗址快要竣工,家中已经打点好,等国战结束,便可在此谋个糊口的差事。
李焉识是何等剔透心思,池家村废墟既将竣工,那么便也说明承鹤已死在她的手上。
他对承鹤的恨不比她浅。可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他的归途已经化身为凌云山上一尊不沾红尘的玉菩萨,如今,他也再无来处了。
他还没来得及知道,他的菩萨劈开了牢笼,走下神坛,坐在飘零的白梅飞雪下,日复一日地等她的征人归家。
梁惊雪身侧的松风率先开了口,急问:“那他的尸体呢!”
她不是没抢得过松风,而是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将士答:“与阵亡的兄弟们一起葬在交河关边的义士冢了,受尽百姓香火。”
她抱着他的血衣,没有光泽的眼眸空洞地对着那人,什么表情也没有,过了许久才平静地嗯了一声。
她沉重的身躯定在那儿,魂却似脱离了这具身体,飘飘然似乎飞上了苍穹之顶。她看见自己直直地定在那儿,周遭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扭曲,虚幻。
她没有掉眼泪。
那日后,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一切如旧。她照常做着她的掌门,只是话少了很多,每日坐在梅树下痴望着来路,等一兜子糖吃完,再一步步拾级而上。
她忘了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是她刻板地这样做,风霜无阻。
外人看不出梁掌门的变化,她依旧是那么称职,每天勤恳得像只战斗雌鹰。只是偶尔好好说着话会忽然止了话头开始发呆,你若唤她,她回过神儿来也会与你笑笑。
甚至连松风也以为,她太无动于衷了。
无数个单调重复的某一天,她晨起坐在镜子前,对着铜镜里那张看了十几年的脸,忽然费解地开口:“你是谁啊?”
她生生地对镜坐了半个时辰,才辨认出属于梁惊雪的五官。
寒来暑往,春生秋杀。
萧影与龙钟月云游在外也有两年余了。大周各地的树叶子都被他穷尽了,便开始寄各地的美食。
这是她卸任掌门前的最后一个拜月节了。
松风收到信差送来的食盒,照常抱着来寻她,见她坐在妆台前反反复复梳着那一缕头发,放在桌上知会一声便离去了。
绝云派的拜月节热闹非凡,制桂花酿,放烟火。灯火辉煌的九千长阶星星点点如银河璀璨,喧嚣热闹。没人会错过。
晦暗的双目望着镜子里褪去婴儿肥的自己,两颊甚至微凹,没半点光泽生气。她终于放下断了齿的篦子,慢慢起身,去揭萧影寄来的木盒。
雅致的盒盖启开,一张字条映入眼帘,她见怪不怪地打开字条,扫了一眼。
又是萧影的老生常谈。
他说三年之期将近,催她卸了任便回青州接班。说是梁父已经多干了四年的大当家的了,如今上了年纪,总是嚷嚷着退休。
她平静地折了字条,放去一边。积灰的长案上已然堆了十多张字条,接班这事儿,萧影催了她没有十回也有八回。
因着国战时拼死护送粮草之义举,乘风镖局一跃成为大周最负盛名的镖局。
二姐梁雪回与柳叶成了亲,在洛京的分局经营得格外红火,越做越大,青州的总部人手便不足了。
去年梁父闹了通脾气,非说干不动了,便招了好几个青壮镖师,能干倒是能干,可就是太能干了。
其中有一个更是嘴甜得不行,逮着梁父不叫当家的,叫梁伯父,听说近些日子已然收为义子,张口闭口叫爹了。
梁惊雪坐回桌前,揭开食盒夹层的隔板,其中稳稳放着九块桂花糕,雪白松软,缀着金黄甜香的干桂花。
她就这样望着坐了好一会儿,才被外头绽放的烟花爆声惊醒。
她走去推开窗棂,乌黑天际烟火生生不息。
这样好的烟火,她这一生见过许多回。
“但愿只见烟火,再无战火……”烟火下,将军府屋脊上,眉舒目朗的笑倒映她眸中。
“李……”
她的喉头哽住,后面是什么来着……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记不清了……
流光一道道划过眼眸,她空对着天际,抱着手里的食盒,伸出几根惨白瘦削的手指,捻起一块,送入口中,缓缓咀嚼着。
桂花的香气盈满口腔,松软绵密。是烟雨茶楼的味道。
一滴眼泪啪嗒落在她手背上。
“李……焉识……”
她干巴巴地吐出这三个字,空荡荡的四方脑海里终于浮现他的名字。这三个字在一片荒芜的纯白空间里来回相撞,回荡。
她又迅速捏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口中,咀嚼。
“焉……识……李……焉……识……焉……”
“焉识……焉识……”
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生怕这三个字再被荒芜淹没。
啪嗒,另一只眼睛也掉下一滴眼泪来,坠在地上。
“可惜如今不是秋季,尝不到烟雨茶楼的桂花糕……别有一番风味。”他托着腮,浅笑着看她的模样浮现眼前。
清明后的潮湿雨气似乎再度充塞鼻腔,发腥,涩涩的。
“焉识……焉识……李……”
李什么来着……
脑海里真切的面影又变得浅浅的,虚浮着,她抓不住了。
她恐慌至极,忽而抓起三四片桂花糕,还没吞咽下去,就往嘴里塞,塞满了,又抓起几片,不停地疯狂地拼命地塞。卡在喉咙里,塞得她干呕,塞得她说不出一个字,还是艰难地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李……李……焉……识……”
是了,他叫李焉识。
是她烧毁了和离书的夫君。
眼泪如同开闸泄洪一般滚滚汹涌而下。她腿下一软,手扶着长案摔坐在地上,撑着冰冷的地面,忽而放声恸哭。
好像这一刻,悲伤的情绪才真正贯通了她昏沉的脑子,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原来是在等一个人。
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那条曲折的来路可以走来任何人,却决不可能是他了。
再没有人为她折一枝梅花了。
李、焉、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总是死皮赖脸追着她跑,逗她笑,惹她哭的少年将军李焉识,行走江湖的侠客师砚,偷偷描摹她睡貌的画师小石头。
再也无法追着她跑了。
他永远地留在了异乡,戍守他的国土,在黎明的前夜。
她骤然仰天嚎啕大哭,哭得嘶哑,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绝望凄厉,嘶吼着,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剧烈地颤抖,自指尖至手臂止不住发麻。
破烂的牢笼边,绝望的玉菩萨,引颈长鸣。
胃里一阵抽搐,刚吞下的桂花糕一气儿涌了出来。
她忽而似被抽了魂一般,无力地瘫在地上,破碎地抽泣着,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慢慢合上了眼睛。
混混沌沌的梦里,一只灰扑扑的蝴蝶绕着她,缱绻不肯离。
-
半年后。
梁掌门卸任,归还故里,做回了梁惊雪。
青峰剑,至此,只是青峰剑。
萧影驾着马车来接她,她怀里抱着狸子,在颠簸中呆呆地望着四方车窗外变幻的风景。
“阿惊,前头就是青峰山了,咱们快到家了。你爹娘,你师娘,还有那一大家子都可想你了。”
萧影语气里透着难掩的欢快。
透过车窗,隐隐可见远处满山青竹飘摇,清风拂波。
这样归往青州的场景,几年前也有过一回。
只是,驾车的另有其人。
她目光定定的,缓缓开口:“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今儿个是你爹掌勺,你得给老梁脸多吃点儿啊,你看看你现在瘦的,你娘见了都要掉眼泪。”
“知道了。”
不消一个时辰,马车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乘风镖局的大门前。
她勉强鼓起笑,扶着车架下了车。望着熟悉的大门,题着苍劲金字的匾额,好像回到了五年前离家出走的那一日。
那时候,十五岁的她斗志昂扬,立志将这小小江湖闯上一闯。寻回身世,再拐个帅哥回家,快哉快哉。
然后,在她侠名最盛之时悄然退隐,只在江湖上留下她梁大女侠的传说。
如今,她都体验一遭了。
只是好遗憾,最后还是没能将他拐回家。
他又一次食言了,他与她再也没有很多个以后了。
“进去啊,别愣着了。”萧影扛起她的包袱,拉拉她的衣袖,提醒道。
镖局里头的人听见马蹄声哒哒,已然齐齐跑出门来相迎,欣喜落泪自不必说。
她强颜欢笑,放下狸子,挨个儿打了招呼。
她虽离家五年,可梁父与秋娘倒过得滋润,未见半点苍老之色。
正是饭点,院子里已摆好桌椅碗筷,菜也上了桌。推杯换盏中,梁父一一向她介绍镖局新招的镖师,果然个个都是青年才俊。
她很礼貌地颔首致意,除此之外,也无多话。
梁父兴致很高,几杯酒下肚,大手一挥,醉醺醺道:“还有一个没回来呢,前天押镖去了洛京,估摸着是今儿个傍晚回来。回来啊,你见见。”
萧影满一杯酒,提醒道:“就上回我说的那个,你爹新认的义子。”
“嗯,该见的。”
她抿一口酒,淡淡回。
这两年,萧影的信里提了不少次让她回青州相亲之事,说是过了李焉识那个村,前面还有很多店,不必忧心。
萧影在一边闷了一海碗,打趣儿道:“你怎么听不出来你爹这个‘见见’的意思呢,此‘见见’非彼单纯的‘见见’。若是见见还行,便把事儿定了。亲上加亲,皆大欢喜。”
她没心思同萧影开这种玩笑,只是冷着脸,不说话。
龙钟月正坐于萧影身侧,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噤声。
萧影乖巧地闭了嘴。
一桌子人吃得热火朝天,好不畅快,盘碗皆空。
“女儿去看看他。”
梁父已然是酩酊大醉,梁惊雪与秋娘交代了一句,回房好好收拾打扮了一番,便往郊外梁家祖坟步去。
那里有他三年前为自己置下的衣冠冢。
他总死皮赖脸地说自己是里头的瓤儿,不许她将自己丢下,不要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如今,他却将自己留在了交河关外。
正是烟春三月,杨柳抽丝,郊外一片盎然新意,满目深深浅浅的青绿,雾蒙蒙。
一大片嫩绿柔软的草地里,她一眼便望见那座灰白墓碑的新坟。踏着松软的碧草,她缓缓走近。
精致的妆容掩不尽她眼底的疲乏。她的意气风发,她的娇憨,她的机灵狡黠,她的少年英气都因悲伤蒙尘。
“故夫李焉识之墓 未亡人梁氏惊雪立”
她轻轻念出声,直至立在墓碑前,缓缓蹲下身子,反反复复念着深深镌刻下的李焉识三个大字。
他似乎有很多名字,李焉识,师砚,小石头……也许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名字。
可最后,刻在碑上的只有这一个。爱她的他,始始终终,只有这一个。如今刻在了上头,上穷碧落下黄泉,人间再遍寻不得。
她席地而坐,陪在灰白墓碑边,将怀里一纸袋子的酸糖倒在碑前供奉的两只空盘子里,留恋地注视着那三个字。
看久了,眼睛有些花了。
不知何处忽而飞出两只白蛾,纠缠着远近翩跹。她目光追寻着,看白蛾高高低低地缠绵,倏然隐入草间,没了踪迹。
她急忙起身去追,额心却冰凉地撞痛。
梁惊雪揉了揉泛红的额心,如梦初醒。原是不小心睡了过去,额头磕在了碑角。
是梦啊……
她揉着揉着,忽然展出笑来,望着墓碑:“从前,你最爱弹我脑门儿了。是你,对吗?”
徘徊的轻风回答了她。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她的食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李字。
她想,做不成庄子的逍遥蝴蝶,她还可与他做《梁祝》里的蝴蝶。
她的食指攀上尖锐的碑角,度量它的坚硬与锋利。
极轻的声音缓缓飘出。
“李焉识,我来陪你做蝴蝶了。”
身后远远的官道上马蹄声淡淡,轮毂滚过土地,车辙声错落。远远便可望见林立的方硬灰白间,一团青色的背影朦朦胧胧,像一捧悲伤的雾。
她静静地抚摸着碑角,等了等,等马蹄声过去。
马蹄声渐止,飘摇的镖旗垂坠。布靴踏着松软湿润的草地,月白衣衫轻快地走近。
“小妹可叫我好找,原是躲在此处偷闲。”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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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梁惊雪在二十岁那年,接下了乘风镖局的担子,成为了她从前日夜期盼的梁大当家。
在外人眼里,一切都很美满。
除了她的婚事。
因为,存在些许伦理问题。
她现今的夫君李石头,两年前在军营中起病,伤重难治,为押镖途经的梁父带回医治。
镖局有着青州最好的外伤大夫郑伯,两年的时间下来,不仅养好了他心脏的旧伤,一碗碗榴莲鸡汤灌下去,体质更胜从前。
这个李石头行镖是一把好手,又打理得镖局井井有条,深得梁父欢心,被梁父秋娘认作了义子。
故而,按着规矩,她该唤他一声兄长。
她才不愿唤他兄长。
凭什么?就凭他胸长得大?
李石头坐在马车里掰着手指跟她数:“咱俩好好掰扯掰扯。”
“你爹是我大师兄,你师父又是我三师兄,所以你可以叫我一声四师叔;你池桑娘亲让我叫她姐姐,所以你还可以叫我舅舅。”
“如此算来,叫一声兄长算是便宜你了。”
她也掰着手指:“我是你爹,所以我是你爹,所以你应该叫我爹。”
自此,李焉识无痛拥有了两个活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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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预收,作收跪求收藏啊呜呜呜。
ps:“小妹可叫我好找,原是躲在此处偷闲了。”是全文小李和梁姐在烟雨茶楼第一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始于此终于此,圆满啦。
小李(委屈):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缺少父爱。
梁姐(呲牙):你爹来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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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终章]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