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风雪,天界晦暗不清。雾气与风雪交织,林间苍色消匿。不过几丈开外,目下石阶便淡淡隐去。
他背着背篓与她一前一后沿着石阶往下走,漫漫前途未卜。两人各有心事,皆是不语。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伴着呼喊。
“圣女!圣女留步!”
梁惊雪回首,身后的石阶上一弟子急匆匆追来,攥着摇晃的铁链扶手,又不得不小心仔细着足下所踏。
“何事!”她拉下絮了风毛的风帽,仰面呼喊,示意那弟子不必再行。
茫茫风雪吹散了她的声音,模糊不清,那弟子手拢在口边,高声呼喊:“圣女——速回!掌门——有请!”
她有些诧异,朝远处喊着:“是——龙掌门吗?”
“不是——,是承——掌门!”
她定在原地,脸被烈风刮得发麻不知痛,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去吧”。
她没有回头,她不想看他现下是怎样的神情,扰她心绪。
她只是点了点头,也没管他是否瞧真切了,便拾级而上。待行到那名弟子身边,她才叮嘱着好生送他下山,回首望他一眼。
她与他,便如此自上而下,两相对望。视线浑浊不清,中间隔着不过二十多级石阶,却又好像隔了一生风雪。
他与她都只有一条路,一条注定背向而行的路。
“这位公子,随我下山吧。”那名弟子已至他眼前,终结了这场看不分明,却谁都难以率先扯断的对视。
天地皆白,她仰望昏沉的去路,好似通天登云之阶,拉上风帽,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坚实踏上。
山洞前把守的弟子见是她来,收了剑,任她步步踏入。
山洞里幽静异常,她跟着昏黄薄浅的光线朝里走,不一会儿便看见烛台边勾勒出的苍老身影,侧对着她,手里握着一本书册。
她撩起斗篷,正欲遵循礼制跪下。
“不必。”承鹤缓缓开口拦了。
“见过承——前掌门,”她也没客套,只是抱了一拳勉强算行礼,“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走近些,让我看看我焉儿的新妇,长什么模样。”他的声音比他的应有的年岁还要苍老许多。
她朝前走近几步,心存警惕:“承掌门这里太暗了,何不多点几盏油灯?”
承鹤端坐着,此刻转过脸来看她,一侧的烛火便照亮了他半张崎岖枯瘦面容,在洞穴墙壁上投下起伏侧影。
承鹤没有答她,而是仔细端详着她的容貌,自顾自说着:“长得很像你父亲,脾气倒随了你母亲。”
“你的焉儿,可不像你。”她丝毫不让。
承鹤自胸膛发出低低的笑,在山洞里幽幽地回荡。
“你与你父亲,真是全然不同。”
从来没有人对她提起过往,她被这倏然一句激得开了口追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江上清风却不孤傲,舍生取义更识大体,清越这孩子打小就是我带大的,倘若没有焉儿,绝云派我一定会交到他手上。”
梁惊雪实在没忍住冷哼一声。
他自顾自倒了一杯清水:“只是,清越被你的母亲带坏了,流连人间烟火。情爱二字,乃是穿肠毒药。修行之人,怎可沾染。”
她冷言冷语:“怎么,灭情绝爱便是人间大道?倘若承鹤掌门当真勘破,又怎会有焉识的诞生?”
承鹤语气一直平平,还带着淡淡的笑:“你真的很像你母亲。伶牙俐齿,却自私浅薄。将个人的爱恨凌驾于绝云派千人的未来之上。”
他这样侮辱池桑,梁惊雪气愤难当,左手拔了剑,刃尖直指他的眉心。既来了,她没打算遮掩。
承鹤依旧不疾不徐发表着他的论断:
“倘若那时你母亲没有蛊惑清越,让他堕为农户,那么如今我已然退位。焉儿该是绝云派的掌门,他会拥有一个清白的身份,不会流落在外,遭受那么多年的风霜凄苦。而你的父亲,师父,还有钟月更不会经受这些年的磨难,都会好好地辅佐他,一切按部就班,和顺美满。”
“这一切,都是你母亲的错。”
他呷一口清水,下了这样的论断。
“你放屁!”
梁惊雪用剑指着他,手臂连着全身都在颤抖。
承鹤没有抬眸看她,只是将缺了口的杯盏放回案几上。
她怒斥:“罪魁祸首是你!是你罔顾绝云派的门规,与他的母亲有了他,又迷恋权位,抛妻弃子。”
“他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奴颜婢膝,你关心过他吗!我师父被你冤枉自尽,你对他有过愧疚吗!还有龙掌门,被你囚禁在掌门之位上十几年,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迷恋权力吗!池家村三十几口人,含冤而死至今不得昭雪。你夜里做梦,会梦见他们在哭吗!”
“而你,竟然将这一切怪罪到我母亲的头上?”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她只是爱了一个人!”
她也决然下了论断。
承鹤面容平静,丝毫不为所动:“你母亲的爱,是自私的小爱。是将赵清越据为己有的爱,只利她一人。换句话说,她当然可以爱赵清越,但她不应该与赵清越结为夫妻。因为赵清越,是绝云派的大弟子,是绝云派的赵清越,而不是她池桑一人的赵清越。”
“你的降生,是一场自私所致的错误。”
“因果循环。故而你的生,也是上天恩赐,派你来偿还你母亲的孽债。”
“你比你母亲要识大体些。你母亲的过错,我希望能在你身上终结。”
他看她愤怒却沉默,微微一笑,继而开口:
“举个简单的例子,倘若今时今日你为绝云派的掌门,门下三千弟子,内忧外患,此时焉儿说要带你走,要你放弃掌门之位,你会如何选?”
“世人,与一人。孰轻孰重?”
她怔住了,她无法答。
从山洞里出来时,她脑子里还回荡着承鹤的话。
“我知道你来绝云派的目的。既有此打算,便该褪去一身红尘,洁来洁去。等你坐到了那个位置,才有资格言杀我二字。”
她孤独无助地呆呆走着,喃喃自语:“褪去红尘,洁来洁去。”
“池桑……娘亲。”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兀自固执地反反复复呢喃,“你是没有错的,你没有错。”
“那么,谁错了?”
她茫然抬头望天,瞳孔里倒映着飞絮万点:“是灰的,雪是灰的……不是白的……”
山后的绝云巅,是一处峭壁。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此处。满目所及,近的远的,唯有一片灰蒙蒙的白,连风都裹挟着暧昧不清的浑浊。
“白,什么是白?”她麻木的面颊上勾起残破的笑。
牺牲一个人的一生,去维持这座山的生息。
这就是绝云派的夙命?就是梁惊雪费尽心力谋求的夙命?
爱的,却不可以拥有。
不爱的,却丢不掉。
这样的规则,真的对吗?
雪积在她胸前斗篷的绳结上,稀疏蓬松。她捻起在指尖,许久也未化开。
“圣女,圣女!”是松风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圣女不好了,山下雪崩了!大半山道都被掩埋了!”
“那李,那他呢,那个画师呢!”
“画师,画师……”松风踩得雪嘎吱嘎吱响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画师他……”
松风扶着腰,喘不上气,一手连连摆着:“没……没,没……”
“没了?”
“没事!”
“死孩子大喘气!”她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人如今在哪?可伤着了?”
“俩人都没事儿,现在回厢房了,估摸着明年开春前是走不了了。你可要去看看?”
她思忖片刻,呼出一口缭绕云烟:“算了,咱们去吃饭吧,也到了正午点儿了。”
“你别去了,”松风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建议道,“还是我给你端去吧,你回屋先休息会儿。”
梁惊雪嗯了一声。
后厨。
伊闯的弟子推开柴门,热浪扑面,滚滚白烟扑出木门,有如仙境:“刘师傅做饭呢?”
刘师傅掂着大勺头也不回:“恁不废话来?俺一厨子,不做饭还能干啥呀?”
“我来给师父端午饭,这不跪得腿伤了吗?”
刘师傅依旧炒得起劲:“去饭堂打不就中嘞,还非得来俺这吃现炒的,俺可跟恁说,这是圣女加了钱的,不是恁想白拿就白拿的,别寻思那些美事啊。”
“哦,我看看,看看……看看圣女伙食咋样。”那弟子揭起一旁掩着的盖子,眼神偷瞄刘师傅的动静,将手里一瓶绿色汁液倒进豆腐肉沫汤里,迅速盖上。
烹炒的噪音很大,刘师傅全未察觉。
松风进来的时候,正与那弟子撞了满怀,抖了一身雪,行了一礼,倒也没多想。
他的这些师兄弟们常来偷鸡摸狗,故而刘师傅时常不满,抡着个勺追得这群猴崽子满凌云山跑。
松风合上门:“刘师傅,我来拿圣女的饭了。”
刘师傅一回头,咧嘴笑了:“恁来咧正好,这菜眼瞅着就出锅嘞,快端回去,热乎着吃啊。”
松风回到她房里时,她正靠在长榻上,抱着软枕发呆,连斗篷也没摘。屋子里暖和得很,斗篷褶皱里的积雪化了,雪白的斗篷洇湿了一大片。
闻见饭菜的香气,她才回过神来,走去与松风一道吃。
松风看出她有些神神怔怔的,先盛了碗豆腐肉沫汤给她:“先暖暖吧。”
“谢谢。”她缓缓拿起汤勺,舀了一口往嘴里送着,眉头一紧,“今天的豆腐汤怎么有些怪怪的。”
松风尝了一口,又细品:“没有啊?”
她又舀了一勺入口,咂巴咂巴:“很怪,特别怪。有点说不出来的……”
再尝一勺,她冥思苦想:“尝不出来什么……味道,难以形容。”
松风:“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所以吃饭不香?”
“是么?”她又喝了一口,“不对,就是很怪。有点难喝。”
再尝一口,喃喃自语:“豆腐没馊呀,肉也是新鲜的。难喝。”
再一口:“难喝至极。”
一口又一口,在疑惑与嫌弃中一整碗便下了肚。
那弟子自后厨归来便急匆匆跑去伊闯屋里回报:“师父,都下进去了。”
伊闯正坐在桌边与凌潜,零稚一起用饭,满意地点头,更是胃口大开:“干得不错,你们等着看吧。”
零稚还是疑惑:“你这法子当真行?”
伊闯指着回报的弟子道:“前几日,他亲耳听到的,松风跟刘师傅说那死女人对香菜和葱过敏,吃了会得什么玉玉症。我今天给她下了一整瓶香菜葱榨汁,药死她!”
“这玉玉症是个什么症?医书之上从未听闻过。”零稚未置可否。
“管她什么症,松风说她吃了会发疯去跳崖,你今天就等着看她跳崖吧。”
ps:没有调侃玉玉症患者的意思。(抱紧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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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老登攻心,道心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