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时辰,裘海升便免了双剑的罚跪,唤四名弟子来房内听吩咐。
可天寒地冻,两人起身时下半身毫无知觉,已然是站立不稳,是叫人抬来的。
裘海升被扶起了身,穿戴好,工工整整地端坐着,瞧不出丝毫病容,即使他此刻强撑。
四名弟子恭恭敬敬跪在足前。
松风服侍左右。
他威严不减,一板一眼,拿腔拿调问:“伊闯,凌潜,你二人可知罪?”
“师父,弟子知罪。”凌潜抢先说完,推了推身侧的伊闯。
伊闯极不情愿嘟囔着“弟子知罪”,几乎是一带而过。
裘海升没计较,而是望向垂头的梁惊雪:“圣女呢,可知罪?”
她立即伏地,惨兮兮状:“梁惊雪知罪。即使师兄荒唐,我也不该应下,与男子共处一室,有辱绝云名声。”
裘海升嗯了一声,拖得很长:“既知罪,为师也不忍责怪。”
他拢了拢繁重广袖:“今日之事,也叫为师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
“绝云派,有内奸。”
这话一出,暖得腻人的屋子里顿时冷如冰窟。
四人垂着头,皆是心跳得飞快,却都噤声不言。一旁的松风虽波澜不惊,却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师父,何解啊?”整个屋子里片刻死寂后,伊闯还是按捺不住,问了。
“上回给圣女递消息刨坟的弟子,咱们门派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挖出人来。这不蹊跷吗?”
松风与梁惊雪心中一惊。
“突然冒出这样一茬事,到底是有人要害圣女,还是有人要搅乱为师四名弟子之间的团结?关键便在那通风报信的弟子身上。可这人呢?蒸发了?没了?”
裘海升阴阴地开口:“松风啊,你是说亲眼看见那人的,对吗?”
“是。”松风作揖,极是镇定。
“为师相信你们四人,也相信松风。”
“故而,为师思来想去,只能得到这样的答案。那就是——那人是宁安司的奸细。”
“宁安司卷进来做什么?”伊闯直脑子,张了嘴就没打算闭上,“不可能,山门各处都有我的人把守,并无异常。”
“如果说……那人早就潜伏在绝云派了呢?”零稚缓缓出言。
又是片刻沉寂。
“挖出来!”伊闯转头望向另两剑,目光凶狠,“扒了他的皮!”
零稚似乎揣测到了裘海升的用意:“是啊,一切都是宁安司的诡计,就是要我们内乱,不攻自破。”
裘海升缓缓道:“正是此意。为师年事已高,手下只有你们四个亲传。你们四人,便该是最为亲近之人。”
他伸手拿了桌上筷筒里一支筷子,垂到伊闯面前:“掰断。”
伊闯照做,两只手攥住筷子两头,咔嚓一声,轻松断作两截。
裘海升很满意地又取了两支,递到凌潜面前。咔嚓一声,又是四根半截。
再取了四支,递到零稚面前。虽有些吃力,但也是咔嚓一声,断得干脆。
梁惊雪看着一地的半截筷子,直起腰来看着眼前递来勉强一握的八支竹筷,面露难色:“师父,我右手伤了,折不断筷子。”
裘海升对她的答案很是满意:
“这就是团结的力量。只要你们四个人齐心协力,不为外界所扰,宁安司的奸细便无法乘虚而……”
咔嚓一声。她左手握着半截断筷,膝下压着另半段。
“师父,断了。”她伸出手里断筷,茫然地眨眼。
“团结!足够团结!宁安司就不能乘虚而入!”裘海升怒道。
松风忙将筷筒里一整筒筷子都倒了出来。
她接过那一大把,放在膝下压紧,左手略一使劲,一抬,咔嚓一声。
她抬头,眨巴:“又乘虚而入了……”
裘海升怒起身,四下张望,忽而拉起身下坐着的折背椅,往前一推:“你再掰一个试试!”
(梁惊雪操起电锯,手上一拉,嗡嗡作响,瞬间天地巨变,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梁惊雪HIAHIA狞笑:“宁安司来咯!”
这是——
不可能的。)
梁惊雪从幻想中抽离,依旧安静跪着,撇撇嘴,一副鹌鹑样儿:“裘师父偏心~”
裘海升实在没压住白眼,大手一挥:“这不重要!”
他双手重重拍伊闯的肩,拍了又拍:“重要的是,你们四个要团结!”
零稚接下:“是,我等定然不计前嫌,照顾好圣女。”
裘海升这才满意地落回座去,却道:“圣女从前势弱,需得照拂,今后便不必了。”
梁惊雪抬起眼睫望他,不知他下一句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你师兄弟三人,分别掌管我绝云派的后勤,财务,宣传,向来不叫为师费心。”
“只是为师年迈,身子也越发不中用了,手里徒有这教育部,也是有心无力了。今日起,便交由圣女掌管吧。”
他说得轻飘,三人心中大骇至极,如惊雷轰顶。
教育部名为教育,实则掌管招收弟子大权。对外,绝云派弟子名额近年越发紧俏,不可谓不是个肥差。
对内,更是统领三千弟子,还能优先挑选每年新入的尖子纳入自己门下。
可以说,谁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谁就是绝云派的红人兼狠人。简称HR。
裘海升平静道:“今后,你四人平起平坐,再也别说谁越过谁去。”
零稚与凌潜自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情不愿齐声应下:“弟子知晓。”
凌潜戳戳伊闯,低声提醒:“大师兄……大师兄……”
伊闯几乎咬碎了牙,这才勉强开口:“弟子……知晓。”
“谢过师父,弟子定不负众望。”梁惊雪欢喜应下。
裘海升抬抬手:“你们三个下去吧,圣女留下,还有话吩咐。”
房门合上。
走到十多丈开外,确认足够远,伊闯才敢破口大骂:“个老东西!他娘的,他是不是跟那死女人有一腿!”
凌潜按下心头火,阴阳怪气道:“就算有一腿,有两腿,有三腿又如何?就算哪日师父要你管她叫师娘,你敢不喊?就算师父把掌门之位都拱手送给她,你敢有二话?”
零稚:“行了,师父说要团结。你再有怒气也别面儿上显露,再叫那女人逮了把柄。”
伊闯目中凶光掩下:“不是说有内奸么,内奸,自然要做内奸该做的事儿。”
屋子里,一道薄门将风雪拒之。
梁惊雪依旧跪着,等裘海升发话。自打来了绝云派,几乎每日都要跪上几次。跪祖师也就罢了,回回见裘海升都得跪。
她想:这动不动下跪是什么道理?怎么,弟子就轻贱些?
裘海升拉长了尾音,庄严问:“圣女可知,为师留你意在何为?”
她:“师父要交代教育部大小事宜?弟子洗耳恭听。”
裘海升:“新纳弟子需得等开春,此事不急。”
她:“那是……团结?”
裘海升摇摇头:“圣女来绝云派的第一夜,对为师说过什么话,可还记得?”
“弟子愚钝,请师父点明。”
“你说,你要杀承鹤。”
梁惊雪身子一震:“弟子没忘。”
“我给你教育部,给你尊荣,你便能借此,光明正大地调动他山洞门前的亲信。明白了吗?”
“多谢师父,待……”
“就现在。”裘海升眼中一厉。
“现在?这也太堂而皇之,”她怔了怔,“刚得了权便借权杀掉他,我是师父的弃子吗?”
裘海升哈哈大笑:“不算太笨,够对付那老滑头。放心吧,你是绝云派的摇钱树,若杀了他,更是为师的大功臣,有用之人,不会舍得叫你死了的。”
“请师父宽限我几日吧,”她心神不定,“弟子虽实在恨之入骨,却也要好好盘算盘算。”
“盘算什么?”
“杀人,先诛心。”
裘海升满意地点点头,话语之中却又暗含威胁:“风雪停前,希望你能让我看到他的人头,让为师看看你的能力。否则,这位子,你坐不稳。”
她双手抱拳,拜下:“弟子,定会给师父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裘海升的房门,漫天寒雪侵袭遍身,像坠入冰流,窒息,每一口呼吸都那样疼痛,像刀割了鼻子,沿着气管剖开,刺痛了肺。
杀掉承鹤。
她当然想。
可他,也是李焉识的亲爹,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是给了他生命的人。
李焉识恨他,她清楚。
可真要说到杀这一字,她没有百分百的底气。她没有底气告诉他:你爹是我亲手所杀。她更不敢在说出这句话后看他的脸。她不信,他还能在听见这一句后不产生任何半点负面情绪。
他是个好缺爱的人。她明了。
即便承鹤不曾给过他半点父爱。
可,那也是他勤谨追寻过的目光。
她浑浑噩噩,推开了那间屋子,热气拥抱了她,转身合上门的时候,他便自身后又拥抱了她。
“去了这么久,想得紧。”他吻了吻她的发髻。
“有多紧?”她强撑着打趣儿道。
“屋外风有多紧,我想得就有多紧。”
“外头的风是一刻也不会停的。”她转过来看他。
“是啊,小石头画师对圣女的思念日夜不休。走过高山大川,化成云烟,化成雨露,最后还是要回到你身边。”
“肉麻。”
“我是圣女的入幕之宾,自然要说好听的哄圣女开心。还要捏肩捶腿……”
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止了,一本正经起来:“裘海升把教育部给我了。”
“他这么好心?没提什么条件?”
“没有……没有……”她的脸色难看起来。
他察觉到她神情的微变:“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受人欺负过?”
看他眼中疑惑未消,她缓了缓,还是坦白了:“他要我去杀掉你爹,承鹤。”
李焉识反而松一口气,笑了起来:“你便是去了,也无法杀。他武功深不可测,休说你如今伤了右手,便是右手健全,若真有一战,谁胜谁负也难说得很。”
“杀人,有时未必需要靠刀剑。”
他挂着的笑凝固,慢慢严肃起来:“什么?”
“我说,若我一定会杀了承鹤,你会如何?”
“我……”他顿了顿,继而轻松一笑,“那还用说?他作恶多端,我自然在你这边。”
他片刻的迟疑,被她轻易捕捉。她艰难地笑了笑:“你烧退了,用过午饭我送你下山吧。”
“还没好全呢,晕晕乎乎的。”他抱着她摇摇,撒娇,“今夜小石头画师也要侍枕席,也要被圣女按在地上随意挥霍。”
“侍不了了,裘海升不许我再来见你了。”
“有碍圣女清誉?”他这才正经了些许。
她点点头:“还有一事,我想你能把松风和亭霜撤出绝云派。裘海升已经开始怀疑了,他是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狠辣之人,他二人待在这迟早会危险。”
他并不赞成:“你顾好自己即可,他二人,比你隐蔽多了。”
她推开他的怀抱,有些心烦意乱:“走吧走吧,我现在就送你下山,与你接触久了他也会生疑。”
“头晕——”
“李焉识!”
他一骨碌爬起来,闷闷不乐:“是,圣女,李狗这就收拾东西。”
她忽然有些恐慌,像是想抓住些什么,仰起脸,眉微微颤:“要不……先点了睛……再走吧。”
他看着她的双眸,声如清泉缓缓流淌:“你的眼睛在我心里,不在画上。”
她不解的神情澄澈恬静,比方才凶巴巴叉腰的样子要和缓斯文许多。
李焉识的声音像烈冬里的和煦春风。
“或许有一天,我会老到忘记你的容貌,忘记我们之间的故事,忘记你喜欢穿青色,忘记你爱啃肘子,甚至忘记我为什么爱你。”
他牵起她温热的手搭在心口:“可你的眼睛,在这里,会一直在。直到,它停止跳动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