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探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鼻骨处那颗浅棕的小痣。
越看越好奇,索性趴着研究起他的脸来,从额头往下,到面颊,到脖颈,锁骨,掰着他的脑袋,一颗一颗戳着,数着他有多少颗痣。
“好大一颗。”她惊讶地张大了嘴,侧过眼睛,补充道,“两颗。”
“那不是痣!”他被两只手指一齐戳了一下,几乎要跳了起来。
“啊?”她似是反应过来,“那你为什么也有这个?”她眨着眼睛,惊奇地问他,仿佛看见了公猪能上树。
“是人都有!”
“我不信。等乔老板回来我要看看他有没有。”她撇撇嘴。
“别人的这东西能随便看吗!”他气得坐起了身。
她看看他的,鼓鼓的,又低头看看自己的,也还行。
她瞬间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犹犹豫豫开口:
“阿焉……姐姐?”
李焉识:?
“哪儿来的姐姐?姐姐在哪儿呢!”
“那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
她有些羞涩,毕竟昨日她还摸了他的胸,没想到他竟然,啊不,她竟然……
“我这是练的!”他拍着自己的胸口。
“那我……”
她的指头调转方向。
“你那是自己长的!”他拍着……拍着自己脑袋。
“那……”
他捂住了她的嘴,让她闭嘴。打从人的起源开始,耗时半个时辰向她科普了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生命的诞生是出自偶然,还是选定的必然,□□与灵魂的依存与对抗,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与共性。
他终于松了手,口干舌燥:“明白了吗?”
她似懂非懂点点头,挺起胸口:“所以即使你有一对这个,你也还是阿焉哥哥。”
李焉识:……
摆摆手:“你就姑且这么理解吧。”
她嘿嘿笑了两下,满足地靠回他胸口去,目光空空地对着纱幔,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阿焉哥哥,我想习武。”
他很欣慰,她终于开窍了。
“不习武,会被大刀砍死的。好大好大的刀,真的好大。”
他:……
她望着纱幔的双目渐渐模糊,靠在他的心口便睡着了,嘴里还嘟嘟囔囔重复着心经的第一句。
裹着纱布的右手搭在他的胸口,复健。
……
天高气清,碧空如洗。
她坐在妆台前闭着眼睛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铃铛正替她挽着发髻。她刚合上眼,脑袋一沉便扯着了小铃铛手上一绺头发,顿时疼得哇哇直叫。
小铃铛抬手便是一巴掌:“叫你昨晚要男人不要姐妹,就这破门我怎么敲也敲不开,只能去找清寒挤挤。清寒说了一晚上梦话没消停,全是誓死守卫宁安司什么的。”
她极是委屈:“我没有听着敲门声,否则,我肯定给你开了呀。”
小铃铛没再与她计较,盘好最后一缕头发,从她满满当当的妆奁里挑了两朵素净些的绢花簪上:“这几日习武就别再涂脂抹粉的了啊,省得花了一脸。”
她对着铜镜左看看右看看,极是不满意:“阿惊不要这个花花,这个花花昨天戴过了。”
“你再叠一个字字,当心挨削削!”小铃铛又是一巴掌。
可看着她苦兮兮的表情,却还是思忖起来:“要不我去后头园子里给你摘两朵秋海棠吧?昨儿看枝头没剩几朵了,再不戴就要等明年了。”
她兴奋地连连点头,扯下脑袋上两朵绢花,拉着小铃铛便往外头直冲。
溪客与李焉识正在练武场上等她,溪客那对弯刀来来回回擦得锃亮,等了许久也未见人影。
“嫂子从前也起得这么困难吗?”
“是,有对胃口的早饭时除外。”
他目光掠过溪客微微烫红的手,沉声:“红烧肘子她最爱,做宵夜时更佳。”
“卸磨杀驴,没有良心。”溪客冷冷道,“托人办事还下手这样狠。”
“我要你寻机吓吓她,你偏挑她洗澡的时候吓?”他自怀里取出一瓶烫伤膏来,往她手里一塞,算是道歉,“你本就高挑,又一身黑衣,你把我给吓着了。”
溪客略带愠色的脸上这才添上极浅的笑意,大大方方收下:“谁晓得她能洗一个时辰。我寒风里蹲了那样久,好不容易生等着你出去了,还不趁此良机下手?”
“再说了,这不也是给你创造机会?”
“我用你创造?”他冷哼一声,又自言自语道,“我去寻寻她吧,按理小铃铛也不会纵着她睡到如今这个时辰。”
走过议事堂,转过几道长廊,他踏入房门,正迎面撞上小铃铛。他朝里瞥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背影,正坐在桌前。
“又不想习武了?”
小铃铛看看他,尴尬笑笑:“她有礼物给你。”落下一句,便拔腿溜了。
梁惊雪听见他的声音,兴冲冲从里间跑出来,蹦蹦跳跳:“我脑袋上这个花花好看啵?”
她站定在他面前,满脸荡漾着笑意,发髻间并排簪着两朵柔黄的单瓣雏菊,清雅恬淡。
他刚想开口夸赞,便瞧见她手里还捏着一枝粉白的,心下骇道她不会下一句又是:阿焉哥哥想像阿惊一样好看啵?
便笑着应道:“很好看,你独美即可。”
她笑嘻嘻:“你闭上眼睛嘛。”
他狠了狠心,闭上了双眼,等待她将那朵娇嫩粉白的小菊花插在自己的鬓边。
菊叶的幽幽苦香越来越近,落在鬓上。脖颈之上又是一沉,纯净冷香扑鼻而来,如采菊东篱,浓烈馥郁。如……遗体告别,宾朋相送,凉得透透的,很安心。
他睁开眼,先是看见她的笑靥。再一垂头,一朵朵大大小小黄白相间的各色菊花编缀成花圈,正稳稳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终于明白进门时小铃铛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阿焉哥哥,独美。”她笑盈盈,补充道。
他手忙脚乱摘下花圈:“不要以为送我这么好的东西,哄我开心你就可以免去习武了,走,溪客姐姐等着你呢。”
“阿焉哥哥就说喜不喜欢嘛。”
“那必然喜欢,你手艺如此精湛。”他推着她往练武场走。
“那我去把它挂在你床头。”她转身要跑。
“不劳你大驾。”他伸手将她提溜回来。
“那我午饭后再给你多编几个,给你摆满一屋子。”
“才吃了早饭就想午饭?昨晚背的心经怎么没见你早起再背一遍?”他选择避开那个话题。
“那本心经,读都读不通。不想读。”
“那是绝云派不传外的经典,更是凌云纵与剑法再基础不过的根本,当年你阿焉哥哥七岁便通读通背,化用于心。阿惊是天才,自然学得比我快,是不是?背下心经,在门前给你扎个秋千,这买卖如何?”
“有秋千也不想读,写得这么拗口,好似藏着掖着,根本不愿叫人习得一般。”
“那你以为当如何?习武之路总是艰辛,武林秘籍佶屈聱牙些自是情理之中,总不能如你的话本子一样全是些没眼看的画儿吧?”
“为何不能?只要能习得,怎样的形式不都可以?”
“好好好,那我答应你,只要你习得运气,便允你一个心愿,如何?”
“一言为定。”
溪客远远见二人来了,提前站直身子,摆出冰冷严肃的面孔。
再定睛一瞧,手微微掩着脸,强忍着憋笑,又清了清嗓子,上前几步,对李焉识耳语两句。
李焉识神色一紧,应下,匆匆离去。
“师砚……去做什么了?”梁惊雪困惑地问。
“去丢人去了,”溪客一笑,“来,嫂子,咱们今日学点儿……强者该学的东西。”
宁安司大殿。
戴上冰冷面具,贴紧疤痕的李焉识已然化作宁安司司主师砚,高坐殿上。
一身玄衣,腰间革带,身披大氅。墨色之间暗纹流光,周身寒意萦绕。似悠闲松靠,却冷眼睥睨。
府衙来人,一旁跟着悲恸分毫不掩的刘副尉及众将士立于殿中阶下。看得出来,形容潦草风尘仆仆,应当是星夜兼程赶至。
千陌已然按照他的计划带着刘副尉去辨认过尸体。
刘副尉嚎得情真意切,几近天崩地裂,实教人肝肠寸断,没半点生疑。
这具年轻男尸泡得肿胀难辨,显然是落水许久,可却刀伤遍身。刘副尉的戏做得很真,已然就他的真正死因与宁安司部下争论几十个回合,吵得不可开交,屡屡险些兵戈相见。
终究也只得到了一句沉船意外。
府衙中人浸淫官场多年,早已看出门道,宁安司定是有意隐瞒,将军之死必有蹊跷,却也只是秉持中庸之道,袖手旁观,象征性地拉拉架,绝不站队。
末了,刘副尉指着端坐高台的他,悲痛喊道:“你等草菅人命,我将军府绝不会坐视不理。”
面具之下,他平静中透出诡笑,极其轻蔑。只道还是顾好自己吧,当心来得容易,回去得难。
略抬抬手便叫人送了客。
两个时辰后,刘副尉又在接应下悄摸闪入偏门,在一处偏屋见他。
刘副尉向来机灵,即便此事再离奇,再耸人听闻,也已然是猜了个大概。
屋内,刘副尉望着他,胸壑之中虽有千言万语,更知今后殊途,或许再难一见,几近涕零,却也掩起心中万千沉痛,面色平和地问:
“将军,这也是你造型的一部分吗?”
李焉识心中正是义海情天波涛汹涌,郁郁难解悲愤难排,过往情义涌上心头,陡然听此一句,不由得“啊?”了一声。
刘副尉上下打量他一番,嘶了一声,食指搭在下颌上敲敲,将方才在殿上没好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儿倒出了口。
“这玄铁面具加疤痕配花儿的造型……真的很另类别致啊。这难道是今年白水城最时兴的反差感穿搭吗?心有猛虎,细嗅蔷薇?铁汉柔情?侠骨柔肠?枯骨生花?啧啧,果然是鬼才啊……”
“花儿?”李焉识猛然醒转,摘下鬓边的菊花,嘴唇微微打颤。
合着……方才大殿之上,不仅将军府来人瞧见了,府衙那十来个人也看见了?宁安司十几部下也看见了?还有沿路冲自己点头行礼的部众……
都看见了!
宁安司司主,幕后真正掌权之人首次现身,竟是个脸上贯穿狰狞长疤,戴着冰冷面具,却脑袋簪花的变态?
他望着手中颤动的菊花,又看看刘副尉,强行撑起脸面,佯作爽朗不拘一笑,一挥宽敞大袖:“都是夫人的审美,不戴不让出门儿。这自己的夫人,自然是要宠着嘛,往死里宠!哈哈哈——哈哈。咳咳。”
刘副尉恍然大悟,附和他也干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