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起来时间便跑得飞快。
白日里扎了马步,习过基本拳法,用过晚饭,又磕磕巴巴勉强通读了一遍运气心经。她终于坐在浴桶里小憩片刻,全身舒坦了,顺道将一把辛酸泪都流进了热腾腾的洗澡水里。
小铃铛在外头敲了敲门:“师砚说了,让你洗完了去他屋里,背一遍心经,再回来睡觉。”
“阿惊不去!打死也不去!他把话本子都烧干净我也不去了!”她将巾帕往水里一掷,气鼓鼓,“他虐待我,阿惊再也不要习武了!”
小铃铛揶揄她:“天才嘛,要求总是要高一点的嘛。”
“阿惊不是天才,什么天才都是你们骗我的。习武一点儿也不好玩!”
小铃铛劝道:“习武了就能保护你自己,就能出宁安司了,你也想看看外头的世界,对不对?”
她想了想小铃铛的话,以为是有一些道理的,宁安司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除了上回夜里出门,街上冷冷清清,便是一直坐在马车里。花花世界,五光十色,她心里有些发痒。
可她还是很不情愿,扎马步腿好酸,好痛,打拳胳膊也抬不起来了,还有练什么腰力,肚子也好酸胀。
到底哪个更重要?她有点儿犹豫。
小铃铛听里头没动静,便道:“我当你答应了啊。我去回他,你半个时辰内便去。”
她还没来得及纠结,小铃铛便替她做了决定,噔噔踏着台阶走远了。
贸然被人代替做下决定,她起了强烈的逆反心,嘴里嘟嘟囔囔:“就不去,偏不去。明日也不习武,后日也不习武,这辈子都不习武。还是泡澡最舒坦。”
她朝后一仰,脑袋往桶沿一靠,帕巾往胸口一搭,闭着眼睛便舒舒服服泡起热水澡来。
眼睛一闭,再一睁。便闻得一声夹着叹息的“惯会躲懒”。这声叹息里添了一瓢无可奈何,一瓢不争,一瓢焦躁,还有很多瓢疼惜。
声音自屏风的那头清晰传来,她的身躯这才惊觉水已经温凉了。
屏风后影影绰绰,但可以看出他洗漱过,也换了衣裳,随手披上的大氅底下只是一件单薄的寝衣,似乎坐了许久。
想来是左等右等等不来这个懒鬼,便来寻她了。
“阿焉哥哥……”她像做错了事一般,有些心虚,“我不是故意不去的,我睡着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依旧坐着:“我没有生气,你也不必因为我可能会生气而愧疚。你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行事,明白吗?”
她露出水面的脑袋摇摇:“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让大家开心。我怕,大家会不喜欢我。”
“你是你自己。无需考虑任何人,而委屈了自己。”他顿了顿,“其实这些话我早就想说,只是从前盼着你像个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就好了,有我在,没人敢给你脸色看。如今……如今情势变了,有些路,你要自己走下去。”
她听不明白,她知道自己不比常人,便愈发认真地听。
“我知道,你以为自己愚笨痴傻,故而处处谨小慎微,畏首畏尾,生怕说错做错,给人添麻烦。”
“但你要知道,你不必顺从。因为你无法周全所有人,活成所有人期望的模样。你活得张扬肆意,也会有人喜欢你。”
“更何况,你根本不必在乎或渴求谁的喜欢,更无需为了别人的喜欢而改变。”
“别人对你的看法,别人的好感,别人对你的厌恶与恶意,都与你无关,都是不值一提无所谓的东西,更不该干扰到你。你这辈子,只需要活三个字:梁惊雪。明白吗?”
他在屏风后静静看着她探出浴桶,模模糊糊的脑袋:
“你要活你自己。”
这句话,是她曾经送给他的。
他缓了缓,继而平静地说:
“还有,若有一个人爱你,即使他对你掏心掏肺,那也不代表他一定是好人。倘若他的追逐让你烦厌,你更不该怀疑自己,委屈自己。该拔剑拔剑,该刺他,便刺。”
“可是我很害怕,怕别人说我是傻子,怕别人说我不好。”她扒着桶沿。
他心中明了,她是被“妖女”二字逼至此境的。那些人的唾骂让她万分怀疑自身。她坚定选择,去趟,去闯,去开辟的路,究竟是不是对的?
他靠在座椅里,定定地看着她:“如果有人这样说你,你就回他‘哦’。半点表情也不需要给他,更无需往心里去。你的毫无反应会让他暴跳如雷。”
“‘哦’?那如果他还接着说我呢?”她好奇追问。
“文的。你送他个白眼,回他——‘鸟人’。”
“武的。用你的左手剑法教他做人。”
他听她咯咯地笑了,才靠着座椅,松快地抱着双臂,道:“诶呀,只是某个小姑娘偷奸耍滑不想习武,看来是以后想把鸟人二字挂嘴边了。”
“我才不要,难听死了,”她笑得开心,“给我再添些热水吧。”
“很好,会大大方方使唤人了,迈向成功第一步。”他很是欣慰,拿起一边的木盆出门去了。
她坐在浴桶里,用她转速缓慢的脑袋,使劲儿思考他说的话。
“学会左手剑法……是不是应该先学会左手吃饭呢?”
有点烧脑,她选择劳逸结合。思考一炷香,休息一时辰。
脑袋靠着桶沿,闭目放空。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合上,卷进一股寒风。轻缓的脚步逼近。
“好冷呀,待会儿可以在床上,盖着被褥背心经吗?”她全未察觉步步靠近之人,手持尖刃。
没有回应。不像他的风格。
她瞬间察觉,几是凭过往本能迅速侧过脑袋,耳畔冷风击面,余光瞥见一把大刀,闪着烛光,堪堪擦过脸颊。
来人一身夜行衣,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手持一柄厚重长刀,极有分量,身量却算是纤细,不大相称。
她在水里扶着桶沿,惶恐至极:“你!你!你怎么偷看别人洗澡!你不道德!”
那人瞪着眼睛,晃着手里大刀,道:“重点在这儿吗?重点不应该是我来取你小命吗!”
她慌张四下张望,门窗紧闭,又没穿衣裳,这怎么逃啊?
她哭嚎着:“你要杀我,也先让我穿上衣裳吧!”
“我杀你还跟你谈条件?”那人气急败坏。
她嘴唇哆哆嗦嗦,缩在水里,仰头骤然大哭,边哭边喊着他的名字。
“叫谁来也没用!身无武艺,今日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她哭停了:“那我下辈子再好好习武。”又接着爆哭。
“下辈子?”那人放下高举的大刀,掂量着,“有没有点志气啊,给你个机会,十天内背下心经,否则,哼哼……”
“否则……”她挂着泪珠,害怕地缩了一缩,“否则你还来偷看我洗澡吗?”
“否则来杀你啊!记住,十天!”那人气得跳脚,提着刀便要走。
那人方至门前,门骤然打开,正撞上端着满盆热水的李焉识,四目相对。
他条件反射地迎面便泼,那人身手灵活,一个滚地便破窗而逃,饶是如此,热水也浇了那人半条胳膊。
李焉识还想追,却被她哭唧唧地喊住了。于是只能空望着那人似有些熟悉的背影闪入黑夜离去,才悻悻关了门窗。
他提着热气未消的木盆,走到浴桶边,看她扶着桶沿惊魂未定,泪眼汪汪,正欲开口安抚,她遽然起身抱住他。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他的大氅上,身上的水珠稀里哗啦地坠进浴桶里。
什么都看到了。
没看到的,也贴在了他胸腹之上。沾着水,正挤着他薄薄的寝衣。
水珠沁过寝衣,顺着他的肌肤缓缓向下爬。
有些东西下流。
同时。
有些东西昂扬。
他当即解了大氅给她披上,覆盖她裸露的身躯:“裹好,别冻着了。先回床上穿好衣裳。”
她仰起头,涕泗横流:“好大,好大的刀。那么大,那么长的刀……”
他搂着她的脑袋,拍拍:“你先回床榻上去,我出去唤人追查。”
“阿焉哥哥不要走!我害怕。”
他还想开口相劝,可她双臂抱得极紧,几乎要勒得他窒息了,她的身子带着大氅一道瑟瑟发抖。他无法,只好拍拍她,应下了。
他微微屈膝,将她从桶中抱起,仰着脑袋,借余光抱去床沿坐好,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浴桶边拿起半漂着的巾帕,拧干,递给她。
玄色大氅的缝隙中探出一只裹了纱布的右手,泡浴时因不得伤口沾水一直搁在外头,故而冰冷不似活物。
她慢吞吞擦着,擦完了又笨手笨脚穿好衣裳,钻回被窝,裹紧,探出个脑袋看他,又伸出左手拉着他的手臂,执意不许他离开。
他指着自己的湿衣裳,无奈:“你的衣裳穿好了,总该容我回去换个衣裳吧。”
她泪眼汪汪,拉着不放,生怕他离开的间隙又有谁提刀来要她小命:“湿透了,可以不穿。”
一番拉锯过后,他妥协了。
她靠在他疤痕遍布的胸口,磕磕巴巴,哭哭唧唧背着心经。
湿衣裳丢在一旁。
她背得七零八落,鸡零狗碎,背得他只觉耳朵遭到了污染,心中暗自纳闷萧影从前是怎么教的?
声音越来越低,眼皮越来越沉,她手一松,书砸在了脸上,她的脑袋一偏,砸在了他的下颌上。她自胡言乱语喃喃中猛然惊醒。
她一抬脸,耳垂便擦过他的面颊,擦过他温热的呼吸。
四目对视,他幽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面影。发髻凌乱,垂着好几缕发丝。她好奇地在他眸子里照着镜子,越凑越近,凑得他心猿意马,只得闭上眼睛急急默念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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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只活自己,好大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