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花害怕流血,更害怕看见自己身上流出血的样子。一看见自己的血,他就会全身发软。
现在,他就在全身发软。
现在,他就像个没有任何武功的呆瓜,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忘记了他的轻功,甚至忘记了思考。在那无限延长的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一些熟悉的场景开始在他眼前咕噜噜地转动起来。
——走马灯!
哎,不对,怎么就放起走马灯了?你让我再动一动,再挣扎挣扎呀!
可是不行,小红花已丧失了所有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只剩下最后一丝神念还留在这一片原始的黑暗里。
黑暗中他看见了小青,她的年纪还小呢,头发黄黄的,拼命地摇动着一双脏极了的小手,问她呢,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也看见了那个小时候欺负他的小麻子,嘿,多像他那个晦气的爹,活脱脱一个小版的“大麻子”,呲着大牙,带着几个家仆气势汹汹地来了。
他又看见李拐子,这老家伙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把他那祖传的酒家给拆了。世界上最完美的屋顶变成了墙角的几个破木板,大雨一浇,就全毁了!
哇呀!
小红花就这么被惊“醒”,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茫然。
小红花发现他的眼睛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看见面前是一片泛着金色的海洋,不,草地。他发现自己竟然侥幸没死,上官金虹到哪里去了?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也许这是因为他的耳朵还没有回来。。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腿竟然还能动!好,好腿!争气的腿!咱们走!
就这么着,小红花走了半步,跌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又连滚带爬地勉强腾挪到五步之外。
他这才有心思回头去看。
上官金虹——那是上官金虹?——仍旧一身材质不俗的黄衣,却侧着身体软软地歪倒在一旁。金黄的灯光照着他的全身,照着他的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这光近乎虚幻,虚幻的光中,极突兀的,深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衣领簌簌地流淌下来,小红花看见上官金虹脖子上赫然扎着一片长而尖锐的铁片。
这铁片也闪着光,却是冰冷至极的光。
这是谁的武器?
他还懵懂想着,阿雪跑过来,拿包袱里的绷带往他身上按。
小红花这时才发现自己胸口处也在往外流血,难怪他一直觉得身上有些凉凉湿湿的。。这人立时又是一阵痉挛,猛地移开目光抬头看天,喘息着,疼得大叫:
“阿雪你帮我,呃啊,看看伤口。我不会要死了吧?哎呦——!阿雪,你过来——我,我还有十三两银子,就,就藏在破庙石阶下面,你帮我分十两给十二伯那个老。。。”
他这里还仰着脖子在呜哩哇啦地叫呢。忽然听见另一个新的声音冷道:
“少说话,还能救。”
他挤着眼睛看过去,阿雪旁边站着个人,不认识。
等等。
小红花看着他,猜测道:
“你是。。阿飞?”
那陌生人道:
“是。”
小红花又眯着眼睛去看阿雪。
阿雪认真地给他上药、包扎,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与以前比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全身绷紧的姿态已然有微妙的放松。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伴,自己的兄弟。他们好像都有所成长,两个人互相间并没有许多话要说,更没有任何对于重逢的激动的表示,只有一种谁也无法介入、谁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联系,已重新连结起来。倒不如说,这连结事实上从来就没有断过。
——一切本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小红花咧嘴,胸口却猛地一阵疼痛,他记得阿飞的话,捂着嘴巴闷哼一声,忍得五官都狰狞起来。
他不敢再往自己身上看,侧过头去时,恰巧眼睛随意地一瞄,心下登时一突:
不远不近的灯下阴影处,分明还站着一个人!
阿雪那边扯了包袱,正往里头翻外伤药,就听见小红花伸出一只手指着哪个角落,仓皇惨叫一声:
“阿雪,那!”
阿雪眼睛一动,淡淡道:
“那是秋谭。”
哦,秋谭啊。
小红花指得更用力:
“阿雪,我这里还死不了,我求求你,好阿雪,你现在过去,去帮我打他一顿!”
那影子怎么好再藏?慢慢地走出两步,灯笼下面,果然依稀可见一身驼色的平常衣裳,一头天下独一无二的灰头发。
这会儿,老捕头竟然还在笑,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半张让人咬牙的微笑着的脸隐进黑暗里,露出的半张脸语气极轻缓、措辞极客气地请求道:
“阿飞,请你去看看上官金虹,好不好?”
阿飞看他一眼,果然走过去。
——上官金虹竟然还没有死。
他已经奄奄一息,濒死的血沫子争先恐后地从他喉咙上的洞口里溢出,打出一片又红又白的痕迹。可是他到底还没有死,他的精神与肉\体在此刻显示出令人吃惊的顽强。
阿飞意图握住他脖子后的半截铁片,给他个痛快,上官金虹却从残破的喉咙(或者什么别的器官)里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
他不想死。
平常的英雄们到了这一步,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的颜面,往往都要求个痛快,可是他不同,他不是一般的英雄,他不愿意死。他宁愿狼狈地活,像个废人一样地活,多活一分钟,一秒!。。只要他能够多活一分钟、一秒钟,只要“活”,一切就能有转机的可能!
这不但不是怯懦,反而是一种更大的勇气。
阿雪默默地看着他,忽然想了起来,说:
“我还欠他一条命。”
于是阿飞放手,几人沉默着,等着上官金虹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死。
几息过后,在一片生命挣动过后的死寂之中,只听见秋谭平稳的声音近乎漠然地说:
“好了。”
好了。
小红花不由得长呼出一口气,他抚着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没有了说话的心思。他只龇牙咧嘴地找了个稍微好过一点的姿势坐起来,闷不做声地忍耐身体上的痛苦。
秋谭慢慢地走过来,站在旁边轻声劝道:
“留着吧。”
陈恳地,他说的是那一顿打。
这家伙连一句道歉也不会说,这一句,也许就算是委婉的“歉意”。
小红花无力地“吱”了一声。有心无力地攥起地上的一把土,毫无威慑力地扔到他的裤脚边上。
秋谭好像要真的给他逗笑了——差一点。
他现在实际上很恼怒,甚至愤怒。也许是因为他的计划有了偏差,也许是因为他差点儿害了一个相信自己的人,也许。。是因为他绝不能承认自己产生了“后怕”这种情绪,于是只好把一切都归结为某种高高在上的因为计划出错而产生的不满。
秋谭转过头去,认真地问阿飞:
“半路上你遇见了谁?”
在他的计划里,阿飞本应该再早一些来的。
阿飞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声音答道:
——“遇见了我。”
秋谭回头,看见一件极为熟悉的洗的发白的青衣裳,正磕磕绊绊的从草丛里钻出来。
秋谭看着他:
“你就是庄主,我早该想到的。”
刘二一边拆着挂在树枝上的一缕头发,一边毫不客气地拆他的台:
“可是你到底是没有想到哇。”
秋谭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刚才本不该说那一句话的。
这中年人的注意力倒也不在他身上,刘二解救完了自己的头发,几乎是带着些迫不及待地几个大跨步,站到了空地的正中央。他眼睛里光芒闪动,将几个人都一一地看了一遍后,才道:
“好,都到齐了。”
“到齐”?这又是什么意思?小红花拿目光去看这个新来的家伙,这一瞧,又叫他奇怪起来。
刘二向小红花道:
“你看我眼熟吗?”
小红花愣愣地点头。
刘二笑道:
“你看他们也眼熟?”
他的手指在阿雪和秋谭的身上画了个圈。
小红花咽了口口水,还是点头。
刘二问:
“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
小红花简直就只会点头了。
“难道你就不好奇这其中的原因。。好,咳咳,我如今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们这其中的原因。”
众人目光中心,刘二就像是个姗姗来迟的名角儿,自信地站直了身子,悠然自得地往前伸出四根手指。
“你们看,这四根手指是四根不一样的手指,然后我——”他慢慢攥紧了拳头。“看见了?这四根手指看起来完全不同,可是却是来自同一只手,我们四个的关系,也正像这四根手指。”
小红花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终于犹豫着说:
“难道,呃,难道你说我们是未见面的血脉亲戚?”他自以为懂了,自作聪明地算着。“按年纪算,秋谭是老大,我是老二,阿雪是三弟,您老年纪大了,可做不了同辈,这么着,您是咱们叔伯辈?还是爷爷辈?”
小红花做出高兴的样子,一拍阿雪,半玩笑道:
“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呢!来,叫哥!”
阿雪看看他,又看看阿飞,不说话。
秋谭也“笑”道:
“我秋家留着往上十几代的家谱,我倒是不记得上面有个您,难道这其中是有什么秘辛?”
刘二道:
“我也希望有你们几个后辈来孝敬,可惜,没有这个福气。”
“不,我们不是亲戚,不但不是亲戚,而且估计八代往上都摘不到关系。——但那只不过是表面的关系。”
众人都面露疑惑地看着他,刘二却话风一转:
“其实,这也并不是我叫你们来的重点。”
“我叫你们来聚在一起,是为了让你们每个人各自去找一样东西,只有拿到了那三样东西,我们四个人,才能依旧是四个。”
小红花完全是顺口地问道:
“如果不是四个呢?”
“哈哈。。。”
刘二把那瘦削的攥紧了的拳头往众人面前一晃,只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小红花却感到这短促的笑声中似乎暗藏着极大的恐怖,几乎令他马上毛骨悚然起来。
小红花就是小红花,阿雪就是阿雪,老捕头就是老捕头,四个人就是四个人,难道四个人还会。。。
还会变成一个?
一个荒谬的念头蹿入他的脑子里,像是打结的长麻花,又像是混合起来的颜料,荒芜、原始、神秘、充满着某种未知的庞大的力量。
在这神秘的力量之下,小红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侧过头去看看秋谭,老捕头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阿雪也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接下去问:
“什么东西?”
刘二松开拳头,从袖子里拿出一道乌黑的事物,摆在几人眼前。
那是一道黑色的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令牌,大概巴掌大小,形状为四角圆滑的长方形,没有任何花纹,只在正面草草地刻着一个古拙的大字:
“四。”
刘二手指一动,将背面转过来。
背面又刻着一个字:
“生。“
“你是说,像这样的令牌,还有三个?”
“是的。”
“你让我们每个人各去找一面令牌,再送到你这里,因为只有这样,我们四个才仍然是完完全全的四个?”
“是的。”
不解之处仍然太多,并且是越问越多,有很多东西还可以再拿出来继续问下去,可是小红花竟然问不出来——他害怕问出来,更害怕得到回答。因为那仿佛已经不是这个世界所应该存在的答案。
他谨慎地、胆怯地跳过这些问题,直接到了下一步:
“这,你,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你总要给我们一些线索吧。”
刘二欣然点头:
“是的,我当然会给你们线索。让我想想。。”
刘二正在“想”,没有人打断他,所有人都在想着他的话,只因为他的话实在是惊世骇俗,比话本故事中的情节都还要离谱得多,这话语中的含义打破了他们以往所有生活的经验,实在是荒谬绝伦。然而他们却不能不仔细地进行考虑——因为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的的确确是不能作假的。那种直觉。。。他们的直觉正在帮助他们、告诉他们:这一切就是这么发生的。
这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阿雪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小红花惊恐莫名,秋谭的表情更是近乎空白,刘二的话打破了他之前所准备的一切设想、预案,繁多信息灌入他的脑中,太多,太杂,使他一时间竟然都无法理出一个切实的念头来。
直到一阵微风吹来,风中传来一阵轻柔的栀子花香气。
秋谭从一层层细密的思绪中猛地惊醒:
“迷。。!”
太晚了。
他的眼皮义无反顾地垂落下去,他的思绪也被迫从极速的运转中一点点地放缓、停止、下坠。
眨眼间,灯下就多出了三个安详地睡着的人。
他们睡得好熟。
然后,等他们醒来之后,就“正好”可以看见他们各自所要寻找的那块令牌的线索。——事情就是这么一环扣一环的发生的,这不但是秋谭喜欢的发展,也是刘二所喜欢的。
阿飞、小青,都还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所在意的人。他们并没有出声提醒、更没有出手阻止,好像早就知晓会发生这件事,也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是不得不发生的。
小青叹道:
“他们一定要独自去冒险?”
“一定。”
刘二注视着手里的令牌,也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当年也是这样。有些事是注定只能一个人去做的,谁也不能帮他,谁也帮不了他。”
他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去向另一个人道:
“阿飞,你现在应该跟我走。”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应该。”
“也许这世界上只有这一个‘应该’。”
“应该什么?”
“应该去找沈浪。”
“。。。他们呢?”
“你有你的故事,他们有他们的故事。而且我敢保证,这些故事一定都会很精彩的。”
“那么,你呢?”
“我?”
刘二笑起来,那笑声中不知有多少的岁月,多少的豪情、多少的寂寞。
“我的故事早已经结束了。不,也许还没有,也许。。。”
也许,他们的故事,都才刚刚“开始”。
其实现在才是所谓的“序章”结束,接下来是三个分别的故事,计划大概每个故事写十多章左右吧,三次元忙,更新不规律,但是会继续更下去不会太监的。
最开始的“聊天群”设想因为写不出来(喂),所以放弃了,大家万一看见了我早些时候留下的评论不用疑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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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