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真的要去幽灵山庄,就喝下这个葫芦里的酒。”
酒。
美酒。
美酒使人醉。
有些人醉,是为了寻得安宁;有些人醉,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痛哭一场。秋谭醉,则是因为他不得不醉,既然这是那位“杏林春”所调制的酒,那么不要说一口,就算是一滴,只要这酒水入了他的口,就绝不会给他留有一丝清醒的机会。
秋谭之前从没有醉过。
要他来说,一个捕头当然可以喜欢喝酒,喝多少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不醉。因为一个醉了的捕头,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捕头。
可是现在他却醉了,真正地醉。
醉了,他就不再是捕头。
他连自己还是不是秋谭都不再确定!他眼睛里的光散了,不再锐利、不再清明,变得迷茫而软弱——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也许就离死不远了。
“你醉了。”
高傲的刘二说。
“我醉了。”
秋谭此时的笑,也是迷茫而软弱的笑,这笑已不再是他无往而不利的武器,而是他的弱点。
“醉的滋味如何?”
“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再喝一口?”
“因为我已醉了。”
“你已满足?”
“满足?满足。。。”
秋谭不知想到什么,迷迷地笑了几声,喃道:
“一个人如果太满足,也会觉得无趣,。。”他一边说,一边左右摇头,睁着迷蒙的眼睛,似乎是在下意识搜寻着什么。
这个人真正想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呢?
刘二虚着眼睛俯视崖下的泥潭,道:
“我恰好有个有趣味的好法子。”
什么法子?
没有回应,是不能回应。
月光下的山崖还闪着石头的冷光,柔和的冷光宁静如水,这水中波浪忽起,从泥淖之中飞起一个突兀如噩梦般的影子!这破碎而扭曲的影子扑到悬崖之下,如同阴曹地府里的勾魂鬼,长臂一掀,就将秋谭整个人都扯下了山崖!
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秋谭的身影就已从崖边消失,就像他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月下的一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正因为这种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平静,才更让人觉得恐怖。
那黑影却几个起跃,登上了山崖。
山崖边上,刘二还坐在那里,喝他的酒,吹他的风,看他的夜景,他很自在,因为他所看见的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倒不如说,这就是他自己所布下的安排,一个不高明但是却很有用的阳谋。
影子阴阴地笑了一下: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你。”
刘二笑了,带着顽皮气的,属于那个“刘二”的笑。
他道:
“很久以前,我的确喜欢用这样的面貌示人,那时候我觉得我很了不起,天下第一的了不起,戴着一个“杏林春”的名头,走到哪里,人家都会给你面子,我觉得我自己的本事值得骄傲。”
“后来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因为一个人。”
“谁?”
刘二却没有回答,反而发问道:
“你知道真正的傲气是什么样的吗?”
那影子也很给面子的猜测:
“‘那个人’的样子?”
“不错,那个人。。哈,人家吃过的肉,他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人家朝他吐口水,他还是那一副模样,就算你给他一巴掌,他也不会在乎。你如果见过他,就会知道我刚才那副样子不过就只是个‘样子’而已,谁都可以做出那一副样子来,可是谁也没有办法模仿出‘他’的傲’——因为那已是另一种境界。”
“你是说,他的窝囊,是因为他的‘傲’?”
“不错。他的窝囊,是因为他已不在乎所谓荣辱,寻常人眼里的侮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你说,这样的一个人,傲不傲?在这样的人面前,我还怎么好意思继续‘目中无人’?”
“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这也不难猜。”
“不过我还真的不知道他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哈,我若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若早知道你要如何,难道你真的想向他吐口水?”
“不,这样的一个人,我连口水也懒得吐。”
“说得有道理,反正吐了也是白吐,又何必浪费口水?老三,你有长进。”
刘二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自顾自地笑了半晌,笑着笑着,眼里又闪过怀念的光。
这光一闪而过,比一声叹息更短暂、更不可捉摸。刘二若无其事地袖子里扯出一个纸包,又变成个殷切大夫,细细地嘱咐道:
“说正事——老三,我和你实话实说,那时候的话我可没有唬你也没有作假,我告诉你,从你身上的泥来看,你的身体可不如以前了,再继续吃那毒叶子,没有几年好活。”
影子却冷笑: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必要?不吃那叶子,我明天就活不下去!”
刘二劝道:
“那么灵儿呢?她刚认回你,你也不管了?”
这句话实在有用极了,影子犹豫着,也只好不太情愿地将刘二手里的纸包接过来,又低声道:
“灵儿。。我总觉得她与我相认,好像并不高兴。”
“瞧你问的,多了一个像你这样的父亲,既不能给她好的前途,反而只会拖累她,她干嘛要开心呢?——哎,不许发火,我说的可是实话。”
影子给他气笑了,冷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了。他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对不起他的女儿,他。。唉!
黑影沉默着,轻柔地飘到崖下,隐约见着是向秋谭掉落的方向追去。
于是夜又静。
刘二似乎也觉得这安静太使人寂寞,他不再坐着,而是一手抓着酒葫芦,一手撑着膝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都走了,那我也走喽。”
走了,走了。
——走了的人们、回忆里的人们,如今又在何方?
“我们到了。”
“这就是幽灵山庄?”
“这就是幽灵山庄。”
幽灵山庄应该是什么样子?
没有几个人真的见过幽灵山庄,可是听说过这四个字的所有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想象。小红花也有自己的想象。这想象当然并不具体,总大抵离不开阴暗诡谲的环境、危险狡猾的人。
可是这里,这地方。
小红花慢慢地移着眼珠子。
这地方不仅一点儿也不阴暗,而且还很明亮,树梢上结的不是果子,而是黄澄澄白莹莹的大灯笼,十几只灯笼都从薄薄的翻糊纸里透出一层温馨而明亮的光,打在枝叶之间,黑压压的一片繁叶都染上暖光。
可是只有光,没有建筑,就连一堵墙一片瓦也没有
——光下只有一片林间的空地,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这人面对着他们站着,黄色的长衫在灯光下发着金光,一双阴森而锐利的眼睛,比那金光更加摄人。
这眼睛阴冷地如同刀子一般,将众人一个个的剜过去,停留在每一个人身上的时间都差不多,既没有谁少看了一眼,也没有谁值得他多看一眼。那目光中冷酷的意味不同寻常,仿佛是将几个活生生的人当做了无生命的物件,放在天平上,估量着各人对他的价值。
看完,想完,然后他就出手。
他本是不常出手的,一出手却是信手拈来,精准而熟稔。
一切又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前一秒,孙不变想起了什么,脸色刚变,后一秒,他的衣领就被提在小红花的手里,往后越出了三丈。
小红花的反应也算是极快,情急之下,以往七八分的,现在做出十一分,要是平常的时候,这也是件值得得意的事,可是现在他不光一点儿也不得意,脸色更是陡然难看起来。
他侧着脸看过去,眼见着自己手上攥着一块衣领的布料,布料下面,是一张惨无血色的脸。
这与他斗了一路、好不容易透了点儿底的老家伙(也许不老,谁知道),胸前正簌簌地往外流着血,青白的脸颊上扭曲出恐惧茫然的神色,一双眼睛还瞪着,四肢最后抽搐几下后,当场就没了生息。
如何猜忌、如何智斗、如何合作、间谍、暗探、未发现的真相。。。一切转眼间就只剩下“死”。
什么是死?
死就是死。这就是死。
小红花下意识地收力,那截脏兮兮的衣领脱出手指,那具身体也就这么软踏踏地滑落在地上,和叶孤鸿似的掉在土里。鲜血从孙不变的身子底下流淌出来,染得那一片土都变了颜色,闪着湿润盈盈的光。
小红花觉得身上透着些冷意。这本是他所熟悉的,可是就算见过一千遍一万遍,他还是习惯不了。。真想念李拐子家的那个屋顶!
“当”一声响把他惊得回神,他猛的抬头一看,是那黄衣人用自己手中的子母双环挡住了阿雪手里的剑。
黄衣人阴森道:
“你还欠我一条命。”
阿雪道:
“我记得。”
黄衣人道:
“好。”
他一用力,使两人拉开距离。
“现在就是你还债的时候,我的命,就是你的债。我要你跟着我,保护我,直到我离开‘幽灵山庄’。”
阿雪不语,二人无声对峙。
小红花以一种令人惊讶的速度飞快地分辨清了眼前的情况,他不认识这黄衣人,却已明白了目前怎么做才对他们有利,于是一个闪身躲到阿雪的身后去,只留一张嘴巴还在大声地插话:
“阿雪你别听他的!你看他这么急,现在是他有事求你,那么,就是他欠你!”
小流氓的智慧又发挥起作用。
阿雪还没有找到阿飞,本来也不会答应下来,此时就更没有理由点头,只盯着黄衣人警惕地防备。
可是,这黄衣人——上官金虹,他又怎么会出现这个地方?
*说的是沈浪。
「别人打他左脸,他会把右脸伸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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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