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娴眼里心里都只有她的工资。
看到老板后,她一个健步如飞,冲到他跟前,蛇皮口袋随意往地上一丢,表情冷漠,告诉他:“该买的都买了,发票已经发给你了,我们的工资我也算好发过去了,所有钱款请今天一起到账。发完你再撤店。”
同事在一边绷着张脸,默默举起一本和砖头差不多厚的书,颇有种如果这个狗东西敢对游子娴说的话有任何疑议,她就拿它砸死他的架势。
老板看起来有点怵,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发发发,然后拉过身旁站着的年轻男人挡在身前,妄图转移话题。
“给你们介绍一人哈,这位,上海来的,你们的新老板,见多识广,一表人才,以后这店就归他管了!来!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不撤店了?”同事问。
“有新老板接手了,当然不撤了!你们跟着新老板好好干!保证生意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
“好,那上个月和这个月工资谁发?”游子娴追问。
成为前东家的老板,叹声气,拿出手机,跟老年人第一次碰智能机似的给她们把工资结清。
游子娴这才仔细看了看店里唯一的一个陌生人。
深色的西装剪裁得体,看上去有点贵的样子,不像普通商管统一批发的那种款式。
身形清瘦修长,短发打理的精致又不失自然清爽,银色的细边眼镜方方正正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形状恰好的唇红而不艳,紧紧抿着。
毫无疑问,是个好看的“陌生人”。即使现在一脸嫌弃的表情,也散发着一股子冷清干净的学者气息。
他拍了拍自己刚被拉扯过的衣袖,抚平衣袖上被拉出的褶皱,然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游子娴。
“你头发长长了。”
很平静的一句话,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语气。
再热切一点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的寒暄。再冷淡一点难免联想到一些分手后久别重逢的爱人。
但它不冷不热,刚好卡在那,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陈述句。
平静之下,又总觉得有什么淡淡的暗流涌动……或许只有游子娴这么觉得。
眼前的脸和她记忆里稚气未脱的面容重叠,模样其实差别不大。但气质实在是天差地别。
“赵…赵……?”游子娴犹豫着没敢认。
同事日常穿梭于各种八卦杂谈之中,灵敏的嗅觉早已闻到吃瓜的香气,她自然地换了个更方便的方向观察两人。
前老板是个没眼力见的,在一边乐呵呵的接,“对!是赵老板,赵问舟,小赵老板。”
“哦哦,对对,赵问舟,赵问舟。”除了有点尴尬,游子娴没表现出什么其它情绪,几乎是面无表情,“我们认识,他是我发小。”
同事一听到“发小”还得了,眼神中冒着兴奋的精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游子娴和赵问舟之间来回扫视,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两人脸上任何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变动。
奈何这两个人,一个一脸呆滞的冷漠,一个大概是累了,镜片下的眼半耷拉着,灵魂开始出窍。
天底下嗅觉最灵敏的狗找,也只能看到两人散发出的疲惫与麻木,哪里有一丝一毫本该于“发小”、“重逢”这样暧昧的字眼中诞生的酸涩甜美之意。
看的同事直摇头。
前老板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准备施法,被同事无情打断拖走,“走!赶紧去收拾你的东西!不要打扰我们店长和我们的老板沟通未来经营大计!”
这句话点醒了游子娴。
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就先不去想。她放弃理清那些忽然涌出来的烦乱无章的旧回忆,单纯的把赵问舟只当成新来的老板对待,毕恭毕敬。
她身为店长,要自觉担任起为新老板排忧解难的责任。于是翻出她们平时的记账本,简洁明了的告诉他,他们店铺的业绩有多么的萧条……
“……呵呵。”游子娴赶紧合上本子。
“这都是之前的,不重要不重要。我相信在赵老板的带领下我们店肯定会焕然一新!”说着给人拉到她们卖的最好的那一片区域,介绍起她们店里的畅销书。
赵问舟裤子右边口袋那嘟嘟囔囔,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游子娴不是故意往那看的,主要是他自己手犹犹豫豫老想往那伸。
估计也是紧张,想插兜,游子娴心想。
前老板打包好东西离开,店铺顿时空了一大半。商场里来往的行人也渐渐减少,已经快到闭店的时间。
游子娴今天免费加班这么久,自觉仁至义尽。她说了一堆废话,口干舌燥,现在只想回家睡大觉,于是抱着头盔,同他们打招呼,说有事再联系,也转身离开。
店里转眼只剩下同事和赵问舟两人。
新老板的眼睛一直看着游子娴离开的方向,脸上依然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同事正噼里啪啦敲着手机,得空抬眼,捏着嗓子问:“老板,你和我们小游店长是青梅竹马呀?”
赵问舟听到一个比发小好一点的形容词,终于从‘游子娴竟然不记得我名字了’的残忍事实中稍微走出来了一点,心情略好,嗯了一声。
转头的余光瞥见桌子边摆着一部手机,米白色的手机壳,上边画着卡通形象的鲁迅先生,先前他来的时候还没在这里看到它。
赵问舟随口问了一嘴,“谁的手机落在这了?”
同事回头一看,“游子娴的。”
赵问舟立马眼睛一亮,端着手机匆匆跑走,“我去给她送手机。”然后又匆匆跑回来,一脸诚恳:“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电话多少?要不要给她打电话问一下?”
同事沉默,思考片刻后答:“她电话……不是在你手里吗?”
“……对哦。”
“……不然你去右边便利店那的停车场看看?游子娴可能还在那挪车,我们刚刚买淀……店里需要的纸箱时,发现她的车被堵死在里边。”
看着赵问舟又匆匆离开的背影,同事摩挲着下巴,嘴角逐渐挂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看来她们这位新老板是个天然呆啊,天然呆好啊,正好克游子娴这根犟木头。
她现在对以后的上班时间,充满了期待,这实景体验,不比光看文字刺激?
……
赵问舟找到游子娴的时候,她刚把碍事的电瓶车都清了出来,叉着腰喘会气。
赵问舟一路跑过来,站在游子娴面前,也喘个不停。
“……我…我…”
好像瞬间就回到了他们小时候,在某个料峭的早晨,要迟到的两人相携着一路狂奔到学校,终于赶上后,在学校大门口互相看着对方喘气缓神。
游子娴觉得心变得柔软,大概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回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路边的白玉兰不知什么时候开的花,昏黄路灯下,两个人影重叠,拉长,和团团花影一起映在树下。
赵问舟小时候有种毛病,看到游子娴笑就会下意识跟着笑,无论他当时多么伤心、愤怒,或是任性闹别扭,只要看到游子娴露出一个酒窝,他就会立马下意识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心情就会莫名变好。
他妈对此评价,是魔法,是哪个好心的女巫给他施了魔法。
现在看来这个魔法并没有被时间磨损。尽管不知道游子娴为了什么而笑,赵问舟还是因为她的笑而跟着一起笑,眉眼弯弯,嘴角牵起的弧度腼腆柔和。
两个人就这样相看着傻乐呵了半天。
还未完全苏醒的春天,一不留神就被冬天的风钻了空子。
赵问舟穿着单薄的西装站在外边,寒风夹杂着冰冷的湿意往他衣服和皮肤间隙里钻,没一会,鼻尖和脸颊都冻出一片薄红。
游子娴下意识转了个方向,想给他挡点风。
“哎?这是我的手机?”她看到赵问舟手上手机有些眼熟,摸了摸口袋,果然是空的。“还真是我的手机。”
谁家的电瓶车锁着被碰到,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惊飞树上一群小鸟。
赵问舟把手机递给她,“嗯,落店里了。”
“谢谢老板,还专门跑过来给我送手机。”游子娴做了一个夸张的鞠躬伸手动作给自己手机接了回来。
“那…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赵问舟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想拿出来,又始终没有动作。指尖触感层层叠叠,潮湿细腻又柔软。
雨虽然停了,可影子还在。空气里水汽含量超标,可赵问舟现在不是鱼,没有鳃,他有点呼吸困难,说不出想要说的话。
“…嗯,路上慢点。”
“好,那明天见。”
游子娴落落大方地朝他挥手告别,然后转身,又一次的离去。
留下赵问舟站在原地,独自呢喃着那句明天见。被料峭春寒同化的身体忽然就恢复温度,大概春天最后还是要温暖,毕竟花都开了。
他的嘴角又开始忍不住地上扬,两个耳朵红的要滴血似的,其实他特别想对着游子娴的背影大声喊一句,明天见,奈何她骑着小电驴跑的飞快,早连影子都找不着了。
一句明天见就可以丢失一切的小美人鱼满血复活。
他没有化成泡沫,也没有黑化成可怕的海怪,而是在陌生的陆地上,踮着脚尖期待第二天日出的到来。
一句明天见,效果堪比十倍浓缩的咖啡。
赵问舟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傻笑一会惆怅。
深更半夜不睡觉,在只有他、乔晚成和连续三个人的工作群里发疯。
气的连续想当场收回那六个月的承诺,直接给他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