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婴,字景行,后世都只知道魔尊的字,却很少有人知晓他那下贱的本名。
人始生曰婴儿,他叫婴,也不过是没人给他取过名罢了。
传闻中,魔尊君景行诞生于一片北境雪域中,一出生便克死了双亲,族人视其为不祥,将其丢弃在冰天雪地之中整整三年。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依师尊之命,君婴如今正关押在万钧水牢之中候审。”谢长辞拱手道,“师尊若现要审讯,弟子这就去提。”
万钧水牢,整个修真界最坚固的牢狱,关押着无数穷凶极恶之徒,仙魔妖怪一应俱全。
同时,它也几乎相当于沈岁寒的私牢,若没有她允许,无人能进。
前世她时常喜欢寻个由头将君婴关在里面,没成想非但没弄死他,反而让他在水牢里跟那些个亡命之徒学了些歪魔邪道。
坏心办好事了属于是。
沈岁寒一时记不起这次又是找的什么借口把他关了进去,索性不再多想,摆摆手道:“现在就去。”
半个时辰后,当沈岁寒高坐在前殿上时,远处终于出现了两点人影。
在过去的半个时辰里,沈岁寒检查了一下周身,发现了三件极其棘手之事。
其一——她夺取的至宝毓灵没了。
其二——她使不出灵力了。
其三——她好像快死了。
先说第一件,毓灵本是九玄宫的至宝,一指的长度里整整压缩了相当于十几座大型灵矿的灵气,这些年她凭借着炼化毓灵,在千岁之际便已突破了大乘之境,被誉为有史以来最惊才艳艳的修真天才。
空前,但不绝后。
再过些年,当未来的魔尊从断魂崖上爬上来时,整个三界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
那时他的实力也不再是用境界可以描述的了,汲取了上古神族力量的他,在神族凋零后的几十万年后,成为了这世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神。
——魔神。
前世她依着毓灵几乎无限的续航,最终也难抵神力,如今却连毓灵都丢了。
沈岁寒长叹一口气,但这其实还不是最要紧的事情,其二才是真要了她的命。
她几乎用不了灵力了。
如今她稍一运气,痉挛般的疼痛便从丹田一路蔓延到指尖,原本听话的灵力时而如大闸泄洪般奔涌着扫荡过经脉,时而却如干涸的河床般艰涩凝绝难以为继,以至于从顺滑平稳的灵流转成了一簇一簇的灵爆,极不稳定。
沈岁寒的人缘并不好,即使是在她如日中天之际,身边也是群狼环伺,只要她稍显疲态,便会立刻被分而食之。
她能坐稳这个位置,靠的只有她那一身的灵力。
换句话说,她如果被人发现她如今成了个空壳子,光有修为,却用不了灵力,恐怕第二天就会被各路仇家找上门来,离死不远了。
还行,离死不远了也总比真死了好。
说到死,那便不得不再说其三了——
原本大乘期是该有近万年的寿元的,可或许是重生的缘故,已经死了一趟的她,体内残余着众多的冥气,在冥气的不断侵蚀下,寿元会急剧缩短,能活多久,实在不好说。
不过倒也有先例,曾有一名出窍修士为复活已逝的爱侣,竟跳入忘川河中,虽被立即救了上来,可也从此冥气缠身,不过一年便一命呜呼,在地下与爱侣团聚了。
沈岁寒觉得自己应该比对方强些,争取再活个三年吧。
殿外的两点人影逐渐走进,沈岁寒收拾了心情,抬眼望去,谢长辞的手中似乎牵着一条铁链,而铁链的另一头——栓在君婴的脖子上?
沈岁寒立马坐直了身子,眼见着两人走来,刚一上殿,便听谢长辞呵斥一声,一脚将君婴踹到了她面前。
沈岁寒:???你踢的什么?你告诉我你踢的是什么?
这可是未来的魔尊大大!
但沈岁寒与其给谢长辞鞠一把泪,还不如多关心关心她自己。
前世魔尊君景行和他这位便宜师兄关系并不差,谢长辞虽然性情冷淡,但也绝非沈岁寒这种心肠歹毒之徒,对自己这位可怜的小师弟也动过几分恻隐之心,君景行自然投桃报李,十分感恩。
只有在君景行登上魔尊之位后的那几年,谢长辞芥蒂其身份,生过一些龃龉,但也很快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在沈岁寒身败名裂之后,谢长辞宣布割袍断恩,虽然都脱离了师门,却可两人竟奇迹般地仍以师兄弟相称,可见关系之亲密。
而她这位恶毒师尊可就惨咯,两逆徒协力同盟后反过来一齐追杀她,一时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沈岁寒结束胡思乱想,认真打量起跪在他面前的少年来。
此时的未来魔尊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身宽松的灰色短褐,和周围的仙气格格不入,额头前的刘海有些长了,遮住眉眼,只能瞥见如宣纸上浅浅勾勒出的薄唇,如樱花般苍白绚烂。
“抬起头来。”
君婴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哟,还挺倔。
谢长辞见状拉了一把铁链,手腕粗细的链子上顿时缠绕上了电花,君婴浑身剧烈颤抖,可仍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停,先别电了。”
沈岁寒走下台去,一手捏着君婴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一手拨开了他稀碎的刘海,露出了底下的少年面容。
相比起未来魔尊的矜贵,眼前的少年五官稍显青涩,他的肤色浮现着病态的惨白,隐约可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像是一块久未逢光的美玉,脆弱却又倔强。
破睫而出的纯黑色眸子也被两侧刘海蒙上一层阴影,似乎毫无聚焦,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中映出沈岁寒的倒影来。
沈岁寒松开了下巴,转而捧着他的脸,大拇指摩挲着君婴的眼角。
那滴眼泪,就是从这样一双眼睛中流出的吗?
思及此,她冷不丁道:“你会哭吗?”
哭?
她又想玩什么花样?
君婴冷笑一声,又听沈岁寒徐徐道:“像我这样的人,死的时候,你恐怕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吧?”
对!太对了!
他不仅不会掉一滴眼泪,他还要笑!狂笑!他要把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方能泄他心头之恨!
沈岁寒自然明白那笑背后的意思,将手一甩,坐回了她的高台之上。
“很好,继续电吧。”
电流自谢长辞掌心不断涌出,通过铁链源源不断地导入君婴体内。
君婴双手抓着铁项圈,在地上翻滚着,蜷缩着,可却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一双如野兽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那双眼中,有痛苦,有不甘,还有恨意,却独独没有泪水,一丝都没有。
望着他痛苦的神色,沈岁寒眼角的泪痣便开始灼烫起来,像是有一股火在烧。
这是怎么回事?
指尖轻轻一点,寒意迅速覆盖了那颗泪痣。
沈岁寒生的清冷,眉如远山,凤眼微挑,双眸如寒潭般古井无波,映不出半分情绪,眼睫微垂时,仿佛俯瞰众生,世间万物皆入不得眼。
可唯独眼角那一滴如火如灼的泪痣,却揉碎了清冷,为她平添了几分媚色。
她极度厌恶这点娇媚的泪痣,曾用尽一切方法想要去除,可无论是焕容膏,还是生肌丹,甚至将那片皮肉剜下,都始终摆脱不了这枚泪痣。
“师尊,他好像昏过去了。”谢长辞蹙眉,收回了灵力。
沈岁寒拾级而下,用脚给君婴翻了个面,他那双眸恶狠狠地盯着她,面上的冷汗混着尘土将刘海沾在了脸上,如同魔纹一般可怖。
“喏,这不没昏么。”
大抵是谢长辞看不下去,想要放水了。
她缓缓蹲了下来,柔声道:“这样吧,你哭,哭给我看,只要掉一滴眼泪,我就放过你。”
君婴大口喘息了几口,终于开口道:“你做梦!”
沈岁寒起身,冷漠道:“继续电!我今天非见到他的眼泪不可!”
电流陡然增大,剧烈的疼痛之下,君婴如同失智的野兽般,冲着沈岁寒扑去,可铁链另一头的谢长辞却紧紧钳制着他。
“你杀了我啊!你不是要杀了我吗!现在就杀啊!”
原本眼角的灼热忽然一路向下,仿佛有道火一路烧到了心口,剧烈的绞痛让沈岁寒不堪忍受地躬下腰来,捂住了胸口,冷汗涔涔。
该死!前世君景行究竟给她做了什么手脚?
“师尊!你哪里不舒服?”
谢长辞松开了铁链,上前搀扶沈岁寒,她摆了摆手:“没事。”
君婴摆脱了禁锢,可剧烈的电流却使他近乎昏厥,只能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随着耳边的喘息声趋近平稳,沈岁寒心口的那股火也逐渐熄灭。
她缓缓阖眼,思绪逐渐飘回了前世死前的最后一幕。
眼泪,滚烫的眼泪,灼烧着心,焚碎着理智。
他是唯一一个会为了她的死而落泪的人。
难道是那滴眼泪的原因?
沈岁寒蓦然转身,素问剑应势出鞘,高高举起,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君婴闭上了眼睛,心中一时不知是为解脱而欣慰,还是为死亡而绝望。
总算要结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