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瞬,冰冷的血液沸腾般逆涌上来,浑身不知到底是冷是热,心中仿佛有什么冲破了枷锁喷涌而出,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叫嚣着——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算是跪下来也得不到任何怜悯??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还要以死谢罪?!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生而高贵目下无尘?!凭什么她就能够道貌岸然地审判别人的生死?!
杀了她!杀了她!
真正该死的人是她才对!是她残害无辜!是她无恶不作!是她欺世盗名!
许是临死的缘故,君婴脑海中的画面发疯了一样翻涌起来,先是一片长长长长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空白,随后是一抹稍纵即逝的轻烟,接着又是一阵浓墨重彩的血色,最后定格在那天青色的天空中。
那是在云容境入门测试的最后一关,他在天梯上被陈仲青推了下去,仰面便满眼都是雨后那碧玉的天青色。
刹那间,君婴瞳孔骤缩,脑子“嗡”的一声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连周围尖叫声都恍惚若世外之音。
下一瞬,他又落入一双臂弯之中,鼻子充斥着混着苦香的来自雪的冷意,掩盖住一丝若有若无地血腥味,一抬眼,直撞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是沈岁寒。
她一袭白衣,身长玉立,缕缕碎发拂过君婴的面颊惹来一阵细痒,黛眉下点缀的眸子宛若深秋静谭般幽邃,蝶睫浅浅投下一层阴影掩盖眼底的晦暗之色,一眼探去只觉得深不见底。
君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眼底的灰青色划过鼻梁,转而集中在了她苍白如纸的薄唇上,只见沈岁寒唇齿轻启,吐出的字瞬间让他如坠冰窖。
“——魔族?”
是的,从初见开始,她就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之后的事情,君婴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不愿意再想起那段噩梦般的经历。
只要一回想起,他便蓦然感受到一股撕裂心肺的疼痛,只是那疼痛不来自于躯壳,而是来自灵魂。
四道轮回鞭,寻常人受了一鞭都得魂飞魄散,可他却生生受了三鞭,□□上的伤疤愈合容易,可支离破碎的魂魄却日日夜夜尖叫着痉挛。
但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这只是开始的结束。
接踵而至的则是闲人的漠然,白痴的轻谑,暴徒的鞭笞,当权者的冷酷以及悲悯者的伪善,一步一步将他逼入悬崖边上,半只脚悬在了半空,往下望便是噩梦的终结——死亡。
可是他不甘心。
他想拉着推他的人一起下地狱。
他不后悔杀了那些欺辱他的人,他只后悔没能谨慎再谨慎一点,永远都不要让人发现。
在将剑刺入对方身体的一瞬,那轻微的“噗嗤”声让君婴的心头感受到一股无比的畅快,可下一秒,一道寒声却如雷霆般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杀人了?”
君婴僵硬着转身,只见面前之人浑身湿透,额前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面颊上,宛如白玉上一缕张牙舞爪的裂纹,薄唇因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还是沈岁寒。
她不是离开宗门了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你杀人了!”沈岁寒拔高了几分音调,声音又尖又利,几乎要划破耳膜。
他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姗姗跪倒在地,嘴里说着求饶的话:“师尊恕罪!弟子只是为求自保!那陈仲青他已走火入魔,方才更是险些要了弟子的命……”
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细弱蚊蝇,还颤抖着夹带点哭腔,听起来君婴十分害怕。
这招卖惨是他平日最常用的,沈岁寒这人一向自视清高,从不屑于同弱者掰扯,只要他一示弱对方总是会用一种平静压着厌嫌的眼神看着他,最后挥手让他滚下去,由此逃过一劫。
但这一次,他失策了。
“寸息恨?连在魔界都是闻之色变的禁术,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沈岁寒没有再给他辩解的机会,一击致命。
君婴身形僵硬住了,指甲刺破了手掌也毫无感觉,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完了,一切都完了。
“寸息恨,一恨生、二恨死、三恨爱、四恨贪、五恨嗔、六恨求不得、七恨伤别离、八恨怨憎会,九……”
沈岁寒蓦然抿唇不语,随即道:“此八恨,世间无人可避。所谓寸息恨便是能将人心底最**的欲念,恐惧,怨恨,乃至任何负面情绪无限放大,意志不定者瞬息之间便可疯魔,陈仲青便是因此走火入魔的吧?”
君婴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连呼吸都冻住了,再无言辩解。
“一百三十二天前,与你同队的外门弟子卢晓在历练中遭发疯的妖兽袭击致死,他曾经将你推入兽潮。”
“九十六天前,外门杂役管事吴成志在宴会上当众自宫后疯疯癫癫,他曾见容貌昳丽,心怀不轨。”
“七十三天前,凌霄派弟子严华……”
“六十三天前……”
……
“……就在方才,外门弟子陈仲青,因修炼魔功禁术走火入魔,被你当众诛杀,他曾打你,骂你,辱你,最终想要杀你。”
“而你最后才杀他,不过是因为其中他修为最高——你最想杀的人应该是我吧?不过也是忌惮我的修为,不敢轻举妄动。”
君婴努了努嘴,所有话都冻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魔界失传了十几万年的禁术,怎么可能还有人认得呢?只要你一直装成这幅乖巧可怜又懦弱无能的样子,就能骗过所有人。”
“谁都不会怀疑一个,刚入门不到一年,甚至连灵根都没有,压根修炼不了的废物,不是吗?”
沈岁寒悲悯地笑着,贴心地,一层一层地揭穿他的伪装。
“你真的,差点就成功了。”
他早该知道从头到尾她看的都很清楚,只是懒得拆穿他,任由他像一个跳梁小丑般表演。
只是这次,真的到头了。
铺天盖地地灵压被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铺天盖地朝着君婴压来,他的骨头在重压下扭曲出嘎吱声,像是尊破旧的傀儡扭动生锈的关节。
他已经无力挣扎,溢满鲜血的双眸挣扎着睁开,一滚滚血珠跌落,映衬得那虹膜越发赤红。浸溢着无尽的怨恨和不甘。
寸息恨,方寸之间,瞬息万变,暗恨方生。
这整整上万年的记忆如浮光掠影般闪现在君婴的眼前,一切都太快了,快到他只看的见如鬼魅般闪过的一道道黑影,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是沈岁寒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部分。
天空中一白一黑两道身影持剑而立,将天空割裂成了阴阳两面,她拼命迎上,最终却被撕裂成了碎片,如一片雪花飘落。
尸山血海之中,她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爬行在一片龟裂的灰色大地上,寒鸦掠过,森然的嘎嘎声回荡在空中。
绚烂的烟火之下,她匍匐在壕沟之中,怀抱着一具不知名的尸体,低沉的呜咽声掩盖在了炮火齐鸣的爆炸之中。
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了沈岁寒自己身上,她居高临下地提起了剑,素问的寒光闪晃过一张惊恐的面容。
剑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只听“哐当”一声铁器激越的声音,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是脖子一松,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地灌入肺中,连同着沈岁寒身上股冷香也幽幽袭来。
空白,一片空白,他这次看到的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他这次什么都看不见?
君婴懵然,另一边的沈岁寒也没搞清是什么状况。
她方才提剑也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君婴,可忽然大脑仿佛有什么东西刺了进来,“嗡”得一声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之中。
再反应过来时,那素问剑竟自己向着脖颈上的枷锁砍去,天雷从玄铁经由素问剑直抵她本就干裂的经脉中,如今整只右手都麻了,一股腥甜血气涌上咽喉。
方才那抹红色……
她咽下血后勉强道:“头抬起来。”
沈岁寒擒住了君婴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却只见一双深邃的黑眸噙着血,森然可怖。
魔族虽也生得一副人形,可却是不通人性的畜生,从外表上看,和人最大的区别莫过于两点——
发色,和瞳色。
正常人皆为黑发黑眸,唯有魔族红毛金毛白毛,甚至还有绿毛,红眼蓝眼紫眼,甚至还有白眼。
而黑发红眸……正是传说中魔族至尊的样貌。
前世的魔尊,便是生的一双如火的赤眸。
思及此,沈岁寒只觉得有些可笑,魔界竟仅凭发色和眸子便分出了个三五九等出来,而更可悲的是,日后魔尊君景行能坐上那个位置,恐怕还真少不了这发色和眸色的助力。
可如今的君婴,依然是一副人族的黑发黑眸,似乎还没有成魔的迹象。
是她方才看错了吗?
沈岁寒心中划过一丝疑虑,将手一甩,君婴跌在了地上。
心口的火再度平息,沈岁寒暗自忖度,恐怕真是那滴眼泪的缘由。
前世君景行的那一滴泪不知种下了什么奇怪的魂咒,似乎只要他痛苦,自己的心便也忍不住跟着灼烧起来,几乎让她痛到呼吸不过来。
整个胸腔像是溺水一般溢满了压抑的痛苦,虽不致命,却让人难以忍受。
“罢了,算你赢了。”沈岁寒手中的素问剑应声落地,“日后我不会再杀你。”
若他死了,恐怕世间再无一人为她下泪。
思及此,沈岁寒心尖一颤,伸出手来,擦掉了君婴眼角那滴不存在的眼泪。
“但我一定会让你哭的,一定。”
哭?
君婴只觉得可笑,可他望着沈岁寒认真的神色,又笑不出来了。
在那凝视之中,心开始莫名发慌,君婴便垂下了眼睫,逃避着沈岁寒的视线。
她还能想出什么新花招来折磨他?
至于那句“日后不会再杀你”?
君婴定了定神,重新对上了沈岁寒的眼睛,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好啊,弟子随时恭候师尊。”
沈岁寒拍了拍不安分的素问剑,收回鞘中,她居高临下而看,视线逐渐聚焦在了君婴的锁骨之下,在那宽松的裋褐掩盖下,是层层叠叠的伤痕和青青紫紫的淤血。
万钧水牢中的手段,沈岁寒再清楚不过,莫说别的肉刑,光是单独关在一方窄小的黑暗之中,恐怕都要逼得人发疯。
她面无表情地从袖里乾坤中甩出了一瓶药来:“莫让别人看了,还当我云崖宫苛待弟子。”
……还用别人看吗?
这难道不是全云容境人尽皆知的事么?
“弟子多谢师尊。”君婴不知沈岁寒打的什么算盘,只是低垂着眼睫,敷衍的语气中不见得有几分真心。
如果说在彻底暴露前君婴还会装几分,可先前沈岁寒已经同他撕破脸皮,她如今又还在装什么呢?
沈岁寒掏出一方丝绢细细擦拭着指缝,她厌嫌地瞥了眼君婴脸上密密麻麻的冷汗,转头吩咐道:
“把他带下去洗洗,洗干净了再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