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衫公子名唤叶衡,是江南本地人士,自己开着一家酒坊。
听说迟晚意来自东晋,一路上他接连问了好几个东晋本地名酒的问题。
迟晚意随着叶衡来到对街专门售卖酒器酒具的店铺,却看见掌柜在关门。
叶衡眉头一皱:“哎哟等等,大白天生意不做啦?这么快就打烊。”
掌柜赔笑:“公子要买些什么酒器酒具?要是拿定了主意,可以很快挑选好的话,敝店立刻接待;要是只想随便看看,那敝店就先打烊。我这会儿赶着去看试酒擂台呢!”
叶衡翻了个白眼,“试酒擂台这么好看?比我口袋的银钱还好看?”
掌柜憨厚一笑,装作听不懂叶衡的埋汰,“我店里好些酒器酒具都被尚酿司买下来,当擂台大奖了,理所当然要去看看,那么多江南酒业的人在,我得混混脸熟。”
迟晚意忍不住好奇:“试酒擂台是什么?都有什么奖励?”
掌柜:“海了去了,普通酒材酒器不提,还有价值千两的琉璃水晶杯,最要紧的,赢得最后一轮擂台的人有资格参加尚酿司提举大人举办的酒会。”
迟晚意心中一动,听起来是品鉴官酒和宫廷佳酿的好机会。
街边远远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掌柜有些着急,“酿酒师要登记入场了,咱先不说了啊。”话毕就匆匆跑过去了。
叶衡看迟晚意目光恨不得黏在掌柜背上:“怎么?你也想去看啊?”
迟晚意老实点头,她为躲避迟家和东晋城酒业熟人,避开了东晋尚酿司的所有活动,日日在城西旧宅闭门造车。这次来江南,也存了要开开眼界,见识江南酒业的心思。
叶衡兴致缺缺,还是顺了她的意:“也成吧,我带你去。”
两人赶到,试酒擂台已经摆好。
水亮红绸拉起,两边绣着尚酿司的酒杓徽标,齐齐环绕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开阔场地。擂台主位摆了五把椅子,分别坐着尚酿司提举与副提举,江南酒业会长与两位老酒匠。
掌柜所说的奖品就摆在擂台最中央的高台上,包括迟晚意看中的一座条编酒海。
擂台东边是入场处,穿着尚酿司制服模样的小吏在收整银钱和分发号牌。
他一边发号一边指挥着:“都排好队了,最多两人一组,一组交一两工本费。”
迟晚意看了一圈,或许是一两工本费不算便宜,参赛的酿酒师队伍没有她想象的多。但候场的酿酒师人群里,有严肃自持的老者,有朝气蓬勃的青年人,还有打扮利索的精明妇人,俨然一派开放包容的气象。
尚酿司小吏看着时辰不早,扬声问:“还有没有要报名的?擂台快开始啦。”
迟晚意低声问叶衡:“除了工本费,报名还需要什么资格吗?擂台都考些什么?”
“酿酒常识抢答、江南名酿点评、本朝美酒盲试,一共就这三关,不需要酒牌资格。”叶衡看迟晚意面露疑惑,细细解释道:“试酒擂台本是为培养那些还在大小酒坊当学徒的人,还有促进江南酒业交流竞技而举办的,因此没有这么多条条框框。”
迟晚意看出了叶衡参与的兴致不高:“那……我可以一个人参加吗?”
她与叶衡一边讲话,一边已经走到尚酿司小吏所在的报名处。小吏热心回答道:“当然可以,但一个人打擂台,很吃亏啊,大多数是老师傅带着徒弟来参加。”
“这样啊……”迟晚意抬头仔细观察,果真如他所言。
“小美人,我看你还是留着银子买胭脂水粉吧,别待会第一轮问答就败阵下来,委屈得哭鼻子。”一道带着调笑的男声响起。
迟晚意转头,望见一位穿着黑色窄袖短衫、额头有道刀疤的男人,正轻浮地看着她。他身旁是一位穿玄色衣衫的老者,听见徒弟出言挑衅,也只是微微皱眉,并不阻止。
自从离开迟家后,迟晚意在东晋城一直作男子打扮,还是头一回在市井坊间遭到这般毫不掩饰的调戏,不禁愣住。
“我呸,好好打你的擂台,管这么宽!”叶衡反应过来,啐了他一口,转头想安慰不知作何反应的迟晚意,“咱不理这流氓啊……”他话没说完,便看见迟晚意从香囊里掏出一锭银子,搁在尚酿司小吏的桌案上,“请给我擂台的号牌。”
尚酿司小吏把银钱捏在手里没收,“这位姑娘,真就一人参加啊?”
方才调笑迟晚意的刀疤男人更放肆地大笑起来,“小美人,你让我亲一口?等会第一关敲锣抢答的时候,我给你放放水。”
候场的酿酒师里,男女老少皆有之,但女子到底是少数。
他话音刚落,身旁一群人跟着起哄大笑起来,但渐渐地,笑声安静了下来,变得悄无声息——迟晚意掀开了半遮面的纱巾,慢慢朝着刀疤男人走去。
那张脸放在多出娇软美人的江南水乡里,也毫不逊色,只是神情过于严肃冷静,不见寻常闺阁姑娘被出言调戏的羞愤。迟晚意直视他一步步靠近,刀疤男人反倒退了一步。
还是个虚张声势的怂货。
迟晚意施施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好笑地反问他:“给我放水?你凭什么?要不我们来打个赌?你赢了,我就遂了你的愿让你亲一口,你输了……”
她环视一圈在场内准备去打擂台的,还有在场外看热闹的,“赌输了你自己掌嘴十下,发誓以后对所有姑娘都恭恭敬敬;又或者,你绕着这擂台的红绸线,跪地狗爬一圈。”
刀疤男人犹豫了一瞬:“赌什么?”
迟晚意:“就赌我俩在第一轮谁胜谁负。”
此言一出,方才跟着起哄大笑的人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刀疤男人名唤贺雄,本是邻城一家小酒坊的酿酒师傅,因为常常醉酒闹事,被原酒坊主人辞退了,于是来投奔在江南兴隆酒坊当酒匠的伯父贺必隆。
贺雄或许本事不济,贺必隆却是在酒业的老师傅了。
贺雄此时是有些后悔的。他本是看迟晚意一副闺阁姑娘的做派,嘴贱一句,没想到却招来了众人围观的赌约。他看了一眼旁边沉吟不语的伯父,很快又重拾了信心。
“赌就赌,在场各位父老乡亲都给我贺雄做见证了啊,别说我欺负弱女子。”
迟晚意回头,想跟叶衡说话,却发现人不见了。
擂台内场有人远远地喊她,“这边,赶紧过来,位置给你占好了!”
是叶衡,迟晚意惊讶:“你不是没有兴趣参加吗?”
叶衡夸张地叹了口气:“姑奶奶,你都跟那癞蛤蟆夸下海口了,我能不帮一把吗?”他看了看贺雄,一阵嫌恶,“真让他亲一口?别说你哭不哭,我今晚铁定要做噩梦。”
迟晚意心中感激,对叶衡的印象从他宁死不吃亏,变成了他愿意为不平之事出力。
在场队伍分了三拨,按着地上红漆线,站成一排。
迟晚意的队伍是二十三号,恰好与二十号的贺雄队伍分在了同一排。叶衡抢占的位置很好,正正对着不远处的一面铜锣。
敲锣抢答开始。
尚酿司小吏朗声道:“酒务槽坊规定,酝造糯酒每石以几祚糯酒为标准?”
话音刚落,横队里数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叶衡冲在前头,但终究慢了一步,被贺雄抢先摸到槌子,敲响铜锣,“噹!”
尚酿司小吏:“二十号最先敲锣,请答题。”
贺雄神色得意地看了迟晚意一眼,高声答道:“十一祚。”
尚酿司小吏:“二十号计一分。”
等到跑出的酿酒师归队,尚酿司小吏再问:“甘醇曲酿出之酒,浓香甘冽,回味甚优,大曲雏形自此奠定。请问各位,甘醇曲的发明者姓甚名谁?”
“噹!”铜锣又响。
这次是叶衡,他听到“发明者姓甚名谁”的最后两个字时,就疾跑出去,时机拿捏得很准确,贺雄落后半步,却无可奈何。
“二十三号最先敲锣,请答题。”
“泸州酿酒技师,姓郭,名字是……”叶衡话到嘴边,名字却突然想不起来,迟晚意朝他递过去安慰的眼神,接着他的话作答:“泸州酿酒技师郭怀玉。”
尚酿司小吏:“二十三号计一分。”
宫廷名酒蔷薇露的酿酒用水、东阳酒之东阳曲的制曲之法……第一轮敲锣抢答提出了各种问题,一番你追我赶之后,迟晚意与贺雄所在队伍的最终分数持平,彼此胶着。
尚酿司小吏分别看了二人队伍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最后一题,本朝尚酿司有规定,禁止用于酿酒的十二味酒材和其禁用原因分别是?”
此题一出,抢答众人皆迟疑了一阵。
酿酒师熟悉各种可用于酝酿造酒的香草药材,至于有毒性无法入酒的酒材,又有谁会刻意记住呢?即使有心记住以避开禁忌,谁又会清晰记得毒性医理?
贺雄脑袋空白,直到身旁伯父贺必隆推了他一把,“去抢槌。”
叶衡面有难色,正欲跟跑,才发现迟晚意早已小跑了出去。
“噹!”
她明明已经摸到槌子,还未敲响,便被后发而至的贺雄一把夺取,用力砸在铜锣上。
叶衡气急:“你们犯规!”
贺雄转头:“只规定谁先敲响,谁回答,可没规定谁先摸到槌,谁回答。”
尚酿司小吏沉吟片刻:“二十号最先敲锣,请答题。”
贺必隆摸了摸胡须,思考道:“□□、巴豆、乌头、附子……”他说得越来越慢,似乎只是凭着对有毒性的中药材在猜测,额上渐渐渗出了一层汗,回答中断了。
迟晚意朝叶衡使了个眼色,叶衡当即会意,从贺雄手中夺过槌子,“噹”一声敲锣。
迟晚意转向尚酿司小吏:“敢问考官,这位师傅要是说不齐全,是不是该轮到说得齐全的队伍来回答?”
贺必隆被骤然打断,面上不悦。尚酿司小吏看着场面情况,转头向着擂台主位请示,得到尚酿司提举的眼神肯定,转头道:“既然是抢答,自然是谁先答完谁得分。”
迟晚意笑了,顺着流利答下去,“还有侧子、大戟、莞花、梨蒌、甘遂、天雄、乌喙、莨菪子,加上这位师傅之前说的□□、巴豆、乌头、附子,一共十二味。”
尚酿司小吏露出赞赏神色:“不错。”
贺雄着急:“这不公平,你明明是听了我师傅的回答才补全的!”
迟晚意瞥他一眼,不慌不忙继续道:“巴豆辛热,有大毒,是热性泻药;甘遂味苦,气寒而有毒,容易导致呕吐腹痛;乌喙的块根可作箭毒。我不止记得这些禁用的中草药材,我还记得不可入酒的药理毒性。你们要是也能一一道出,这一分我便让了。”
“你!”贺雄气急,转头去看伯父贺必隆,贺必隆却是沉着脸,回避了他的求助眼神,显然也没有把握说清楚不可入酒的缘由,“你自己惹出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贺雄眼看赌约即将要输,心中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只差分毫的气,“再赌一局!”
迟晚意不置可否:“你落后我一分已是板上钉钉,我为何要答应?”
贺雄涨红了脸,强词夺理道:“你只说赌第一轮谁胜谁负,按抢答分数累计,我们都会入围第二轮擂台,还没有分出胜负。”
迟晚意看着他,还是没有要答应的意思。
贺雄咬牙补充:“再赌一局,我要是输了,我绕着这擂台一边狗爬一边自掌嘴巴,向你当众道歉。”
迟晚意:“好。”
第一轮结束,全场入围九队,来到第二轮,江南名酿点评。
一群尚酿司仆役鱼贯而入,在两丈长桌上摆满了三列白瓷酒杯,拿出三坛贴标被红绸包裹的酒坛,分别倒入酒液,一列为水清色,一列为浓郁橘红色,一列为浅淡琥珀色。
尚酿司小吏:“这里分别是三种江南酒酿,经过尚酿司的众多酿酒师傅品评,分为上、中、下三等。请诸位品尝,能够正确分辨三等酒并说出合理缘由者,进入最后一轮擂台。”
糯米酿酒的出酒率与禁用酿酒的药物描述参考《帝国尚饮:元代酒业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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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蔷薇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