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竞澜祖父陆诚的七十大寿还未到。
各家贺礼早提前三日,开始陆陆续续地送至江南陆府,白玉观音像、唐三彩执壶、梨花雕花屏风……陆诚一一收下,耐心写回贴感谢。但礼物就那么摆着,没有要拆的意思。
直到陆斯然一家从东晋城回来。
直到他把陆竞澜喊进屋里问话。
陆诚急匆匆走进了暂时存放贺礼的偏厅。
偏厅堆满了各种古玩字画、奇珍异宝,他蹲在里面没头没脑地翻找着,珍贵稀有的冰种翡翠雕饰被他随手放到地上。
管事看着价值上千贯的翡翠险些被陆诚踩上一脚,眉头直跳,“老爷,您到底在找什么?我给您翻礼单,稍后送到您房间里去。”
“不在礼单里。”陆诚打开一个宝盒,里面全是金元宝,皱眉嫌弃,“俗气!”说罢随意摆到一旁,“我只记得是个木盒子,上面描金的,什么花样没有留意。”
“描草木枝叶,不是花卉。”陆竞澜祖母站在一旁,淡淡出声提醒。
“淑娘记得?快帮我找找,”陆诚面露喜色,企图把妻子也拉入这堆成山高的贺礼之中,被及时赶到的陆竞澜阻止,“别,祖父您自己找就好,别折腾我祖母。”
陆诚瞪他,“那你来,你帮我找。”
陆竞澜认命踏进来,生怕一不小心把哪家的贺礼踩坏了。
今日晌午,陆斯然一家下了船。
陆竞澜还留在船上,打点从东晋城带回来的各种风物特产,安排人另寻车马运回陆家。于是在渡口迎接的陆诚想当然地认为,陆竞澜说邀请来江南游玩的心仪姑娘还在船上。
他全副心思只放在了许久未见的孙辈陆斯然身上。
陆斯然亲亲热热地问候他,缠着他讲在东晋城起居琐事,顺道介绍说这是孙儿在东晋城认识的一位姐姐,酿酒可好喝啦,她听闻江南名泉佳酿繁多,也跟着来一道见识。
陆诚那时候并未在意。
那位姑娘向他说了些吉祥话,说给他带了一份薄礼,陆诚笑着道谢,让身边侍从收下了。倒是他妻子淑娘,本是娴静话少的性子,不知怎么与那位姑娘聊得投契,一路都在向她细细介绍江南风俗,还有这阵子最热闹的珍品集市。
等陆竞澜回到,陆诚才知道这就是陆竞澜邀请来的姑娘。
陆诚一边找贺礼,一边忍不住埋怨,“我连人是圆是扁都没看清,都怪你。”
“是是是,怪我。”陆竞澜拨开两匹织锦绸缎,眼尖地发现了符合祖父描述的木盒子,“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看着像是。”陆诚接过打开,里头是一对黑釉金鹤盏,中间摆着一只甜白釉酒瓶。
两只金鹤描得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图样不在外壁,而在盏内,杯盏底部没有工坊印记,看不出是哪个窑口烧制。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陆诚抱着木盒,牵着妻子淑娘来到花园,开酒倒入两只杯盏中。
只见酒液澄清,似琥珀色,在和煦阳光下,徐徐漫上杯盏边缘,为仙鹤羽翼镀上一层蜜糖色金辉,在不同角度熠熠流转。纯净的桂花蜜融在酒里,只一闻便觉熏风醉人。
陆诚细细品酒,又改了主意,对跟在身侧的陆竞澜道:“你去,明日寿宴把姑娘邀请来。”
“说好的见一面就成,您连贺礼都收了,”陆竞澜无奈求救,“祖母,您快管管他。”
陆竞澜祖母接过丈夫递来的杯盏,在阳光下轻轻转动欣赏。
半晌,她笑眯眯帮腔,“竞澜说得对,寿宴是按照家宴办的,姑娘来了你让她坐哪儿?坐陆家媳妇那桌,和慧清她们一起?还是陆家小辈那桌,和斯然一起?哪边都不合适。”
陆诚听到爱妻如是说,只好作罢。
陆竞澜正松一口气,听得祖母喊他,“竞澜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她又看一眼陆诚,两人相伴数十载,早已培养了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陆诚最后瞪了一眼陆竞澜消气,便回避了。
“竞澜,你老实和祖母说,在渡口那会儿,你是不是故意留在船上的?”
陆竞澜点头,“祖父性子直,我怕他太热情寒暄,迟姑娘会尴尬。”
“那这迟姑娘,是你邀请回来给你祖父走个过场,还是真的如信中所言?是心仪之人?”
陆竞澜嘴唇动了动,面对祖母温柔和蔼的目光,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姑娘给你祖父的贺礼,是用了心的,不全然像你信上说,对你没有一点情意。”
祖母捏了捏陆竞澜的手掌,把一直未饮的那盏桂花蜜酝递到他手中,“祖母不管你邀请她回来是何打算,这份心意你要知道,是拒绝还是回应,你要有个主意。”
陆竞澜等祖母走后,独自坐在花园,慢慢饮了一口酒。
今日是陆竞澜祖父寿辰。
一如陆竞澜事先讲好那样,迟晚意无需出席这场家宴。她乐得自在,起了个大早,带着早霜观赏江南的清溪绿水,画舫游船。等到午时,她便独自去了陆竞澜祖母说的珍品集市。
珍品集市,顾名思义,不卖寻常物件,只卖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器物。
以繁复精工雕就的镂空银香囊、造型奇巧的青花凤首扁壶、可随意滚动而保烛火不灭的竹篾滚灯……迟晚意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迟晚意还惊喜地发现了条编酒海,一种巨大的储酒容器。
东晋城酒海多用红松木板制成,用卯榫咬合搭成箱体,以牛皮铆钉包裹四角。条编酒海却是选用粗细均匀的荆条手工编成,圆身,有足足一人高。古书有记载,用条编酒海藏酒,可使浓酒随年岁增长而愈发绵醇。
迟晚意看了酒海外部,又踩着垫脚木板,探头看酒海内壁,伸手细细摸了一把。
“店家,这酒海能装多少酒?”
“最多四千斤,姑娘有兴趣买?两百五十贯,给您送到府上。”
“这么贵呀?”迟晚意皱眉,一百贯已经能在东晋城买到顶好的红松木酒海。
“贵有贵的道理,我家酒海可都是熟手工匠,耗费了数百道工序打造的。”
店家抬手敲了敲酒海外壁,“且不说荆条都是选完美品相,就内胆,用家禽血料和石灰,糊过上百层麻苟纸和白棉布,才用蛋清、蜂蜡、熟菜子油反复涂擦,晾干制成。”
迟晚意听着这一套一套,面上仍然不为所动。
她仍然在思考条编酒海与红松木酒海的差异。红松本身含有松油,不易渗漏,所以内壁只糊上数十层桑皮宣纸便够了,但二者都需要用蛋清、蜂蜡去反复调和裱糊,这一百多贯的差价,难道只是在于荆条编织费时费力吗?值得吗?
迟晚意有些犹豫:“你这内胆都干裂了,我刚刚摸到有裂纹。”
店家轻笑一声:“姑娘,你这就不懂行了吧,酒海最忌讳无酒空置,需要一直藏有酒,经年累月滋润,才能够保持内胆柔韧光滑。这件只是做样版的酒海,自然空置干裂。”
店家说得在理,迟晚意正有些心动,打算再看看珍品集市有没有其他酒海售卖,等货比三家再回头来看,却听见有人劝她:“姑娘千万别买,这店家就是个大骗子!”
迟晚意转头,看见穿着一位身穿紫衫,唇红齿白,近乎于男生女相的公子,正怒目而视,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吃力地横抬着一具与样版一模一样的酒海。
之前向着迟晚意侃侃而谈的店家有些心虚,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叶公子,瞧瞧您这话怎么说得?有什么问题,您找我解决,别替我赶客呀?”
“成啊,那你解决,把一百五十贯退给我,再赔我五十贯。”被唤作叶公子的人扬声道。
“哟,货物出门不满意,我给您换一个新的,哪里有退货又赔钱的道理?”
“有胆子骗?没银钱赔啊?我去你仓库亲自挑的酒海,我记得清清楚楚,内胆可是柔润无瑕的,一点裂缝都没有的,你呢?转头给我送来一个次货!当我傻子呢!”
“这、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肯定是仓库小工送错货了。”
“我呸!我当时特地和小工说,要外壁边缘有木瘤的这个,你偷龙转凤,还给我送了个有木瘤的,但内壁底部有三道裂缝。怎么样?没想到我分得清,收货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吧?”
叶公子高声驳斥,已经引来众多围观者。
他唯恐事情没有闹大,吩咐身后人把酒海横放在地上,打开顶盖,“街坊们,你们都来评评理了,这是不是黑心店家,当我冤大头宰呢?来,都伸手摸摸,手不够长的钻进去一些,你们说,是不是有裂缝啊?他是不是在以次充好啊?该不该赔钱啊?”
灵魂三问之下,围观者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
店家脸上火辣,恨不得把他嘴给捂上了,“我赔给你,赔给你,别说了!”
他本以为对方又是个好骗的富家公子,谁能想到富家公子能这么不要脸面,把自己险些被骗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抖落,像个坊间的泼辣商妇一样,跟他当众闹着退货索赔。
围观了全程的迟晚意愣在原地,耳边回响叶公子最初的那句话——把一百五十贯退给我。
一百五十贯?啊?店家跟她报价两百五十贯呢!
叶公子拿到酒海退货的银钱,外加五十贯赔偿,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儿走开,忽然回头,看还呆立原地的迟晚意,“姑娘,要买酒海呐?我打算去找新的店,就在对街,一起?”
这人看上去就是……脸可以不要,亏不能吃的性子,跟着他没错。
迟晚意点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