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不愧是常年跑腿的。
迟晚意回到食肆等了没多久,小豆子便兴冲冲来回话:“迟掌柜,博哥屋里就有你说的那什么槽床,我去看了,可好使了!他还说你要是方便,随时可以过去看。”
“现在就走。”择日不如撞日,迟晚意捎上两瓶梨花清酒,跟着小豆子去拜访博哥。
博哥家也在城东,离金嫂食肆不算太远。
迟晚意一踏进去,就听得初生孩儿哇哇啼哭的声音,博哥的娘子抱着孩儿轻轻拍着,博哥帮不上忙,只负责在旁边瞎转悠和傻乐。
迟晚意笑眯眯地问候,给博哥送上酒,给博哥娘子送上用红绸包裹着的满月银钱。
博哥热情地招呼她与小豆子:“来来来,咱们去后院喝酒!”
迟晚意走进后院,觉得自己快要挪不动脚步。
如果说她的旧宅小院是一个东拼西凑的家酿小作坊,博哥的后院就是成熟的小酒坊。从水井到灶炉,再到拌料配料的晾堂和等候糟醅成酒的酒窖,可谓一应俱全且布局合理。
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压酒槽床就放在酒窖东边。
它的尺寸看着较寻常酒坊的更小,像是私人打造,各个部件的制作工艺也更为精巧,砧石和压板的结构经过调整,用杠杆手柄来使单人操作的榨酒过程更轻松便利。
这种用杠杆手柄的改动,迟晚意曾经在苏蔓珊的酿酒札记上看到过。
她征得博哥同意后,试着自己上槽操作,均匀装料后,按着手柄把砧簟正正往下压,酒液经过压榨过滤,从铜质漏嘴中转入酒瓮,整个过程顺畅干净,极为迅速。
迟晚意大喜:“博哥,这槽床是你自己找木匠打得嘛?图纸还不在,我能跟你买吗?”
“嘿嘿,当然还在,我当初光是图纸,就画废了七八个版本。”博哥开了她的酒,闻香后眼前一亮,饮完露出赞赏神色:“很不错。酒是自己酿的?用我铺子里的酒曲吗?”
梨花清酒是迟晚意模仿梨花酿的粗浅尝试,配方没有太大的保密价值。
迟晚意很爽快地告诉他,如何在小曲和酒醅中加入经过特殊处理的秋月梨果皮与肉;博哥向来痴迷于酒曲研制,听得津津有味,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把图纸送了给她。
正待告别,迟晚意想到他配备精良的后院酒坊,以及简单朴素的起居环境,不禁有些不理解,凭博哥对制曲酿酒的精通,完全可以去大酒坊当个酿酒师,甚至自立门户售酒,过上更富足的生活。但他偏偏只开了间小小的酒曲铺子,出售各式各样的独特酒曲。
她没忍住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博哥与博哥娘子听了,相视一笑,“你嫂子当初认识我,也问过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博哥小心翼翼地抚摸了娘子怀里熟睡孩儿的脸颊,满足地说道:“我年轻时候,曾经在尚酿司当过好几年学徒,后来也自己出来开了个小酒坊。但是嘛,我只喜欢钻研这些五谷曲糵,没什么经商头脑,东晋城酒业藏龙卧虎,做起来太累人咯。”
迟晚意心中一动,尚酿司,也她娘苏蔓珊曾经待过的地方,她犹豫片刻,问道:“那……博哥认识苏蔓珊吗?”
博哥:“如果你说的是东晋城大名鼎鼎的酿酒师苏蔓珊,我不认识;如果你说的是学徒苏蔓珊,那我认识的。”
博哥笑了笑,眼神里露出一点怀念,“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尚酿司老酒匠安排的各项考验,无论多难多吹毛求疵,她永远是我们一群学徒里完成得最快最好的那个。”
迟晚意一路慢慢走回金嫂食肆。
这一天里,她在食肆帮忙,去牙行,去拜访博哥,连夜跟小豆子去木匠家,来来回回地折腾,已经有些疲惫,回去路上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博哥评价她娘的话。
迟晚意走到食肆门口,夜市最忙碌那阵子已经过去。
店内食客三三两两,她驻足良久,却没有踏进去——陆竞澜来了,就坐在最角落的那张桌子,似乎已经来很久。桌案上放着空碟子和杯盏,被他稍微移开了,铺上一本账册。
陆竞澜单手撑在额侧,慢条斯理地翻看着面前账册,偶尔皱眉,在某页折下一个小角做记号,哪怕是稍微斜坐着,他的肩膀和背脊依旧给人一种挺拔端正的感觉。
食客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他全然沉浸,不受影响。
小枣儿看见她,唤了一声:“迟掌柜,你回来啦?”
迟晚意回神,陆竞澜也转头朝她望来,露出一个温和浅淡的笑。
迟晚意:“陆掌柜,来很久了吗?”
“不算很久,毕竟是我有不情之请。”陆竞澜环视了一圈店内,“能否借一步说话?”
迟晚意把陆竞澜领到后院,自己倒是先愣住了。
后院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竹签竹器、瓷盆瓦瓮、绢布纱袋……七零八落摆放着,早霜置身其中,正在擦擦洗洗。不难想象今日她走后,她们二人手忙脚乱榨酒的境况。
迟晚意左看右看,只有院中桂花树下,因为地面不平整,不便摆放杂物,还算清静。
二人往树下走,肩并肩站定。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迟晚意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陆竞澜却有些无奈地笑了,轻声问她,“迟姑娘,你想去江南游玩几天吗?”
“什么?”迟晚意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竞澜认真重复道:“我想邀请你这个月末,到江南游玩几天。到时候我的叔父婶婶,还有陆斯然,也会一起回江南。你还可以带上其他女眷陪同,陆家会妥善招待。”
迟晚意不解:“可是……为什么?”
陆竞澜移开了目光,似是在酝酿措辞。
他盯着地面零零碎碎被夜风吹落的细碎金桂花瓣,慢慢把那日在陆氏钱庄,她离去后他与陆俊明的对话,以及祖父急忙来信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就是这样,我没有澄清叔父的误会,而是借着你演戏,去躲避家中长辈的说媒。”
陆竞澜说完,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有唐突失礼的地方,实在对不住。”
迟晚意站在他身侧,恍惚想起了那日,陆斯然借口找不到恭房,也是站在食肆后院中向她道歉,“陆家家训是不是有一条‘假话可以说,道歉不能少’?”
陆竞澜未曾想到她这般回应,愣了半晌,这是生气了?
迟晚意却在细细地看陆竞澜难得的,不再游刃有余的模样。
送梨花清酒那日的轻松姿容不再,他今日又端正地束起玉冠,只是靠近后颈的地方,几缕不长不短的碎发逸出,捣乱了陆竞澜一丝不苟的规整。
大概是碎发惹得皮肤发痒,她看见他靠近耳根处的皮肤,微微泛红。
迟晚意没有生气,她只是在思考:“我若去了,要如何面对你祖父?我不想演戏。”
“自然不用,”陆竞澜明白她在抗拒什么,“我与叔父说,你我之间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在示好,我回信给祖父的说辞自然也一致。”
“祖父年纪已经很大,为了避免舟车劳顿,我今日已经加急回信,让他待在江南。”
“你如果愿意去江南,是作为我婶婶或者陆斯然的客人,让祖父看一眼好心安罢了。”
还是她料想的那样面面俱到,所有都替她考虑好了。
可就是这样,迟晚意才愈发觉得,陆竞澜对她没有任何暧昧的遐想。她沉默片刻,“我今日拜托木匠打造了酒器,江南路远,游玩再算上来回路程,没有半个月恐怕回不来。”
话已至此,无需挑明。
陆竞澜已经知晓她的答案,没有再多加劝说。
迟晚意送走陆竞澜,回到柜台,核算今日落下的账目。
账簿抽出,一只小巧的绿釉圆盒跟着“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腾挪了两圈。
“谁放在这的?”迟晚意打开,凝脂一般白润细腻的膏体,透着馥郁药草香。
金嫂正在擦洗食客用完的桌面,一拍脑袋,“我给忘了,晌午时候,有个小伙子跑来给你的,你当时正在与早霜她们忙活着,我便没说。”
迟晚意:“可有留下名字?”
金嫂仔细回忆:“刚刚走开的那位公子,那小伙子今晚是跟他一块来的,跑了一趟给他送账册,后来有什么事被支使走了。”
是怀安,所以这是陆竞澜给的东西。
迟晚意目光落到手中药膏上,想起陆竞澜临别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迟晚意把药膏推到一边,直接翻开账簿,低头验算起来。给木匠提前付的银钱、今日统共赠送出的梨花清酒数量、需要补货的葡萄绿……她越算,账面却越乱。
明明桌案上摆的是透着草药香气的烫伤膏。
她鼻尖若有若无,怎么像是闻到了方才在后院树下,陆竞澜与她并肩站着,清风轻拂送来的那种山林草木的清野气息。
迟晚意扔下笔,把药膏盒抓在手里,大步跑了出去。
食肆门口没有停马车,她刚刚回来路上也没看到附近有,陆竞澜应该还在街上走着。
可长街清清冷冷,人影寂寥。
不少商铺都已闭门,连平常在路边摆卖至深夜,出售自家小院种的蔬菜瓜果的老婆婆都提前卖完收摊,乐呵呵地捏着一把碎银准备走了。
“小掌柜,你还不回家?”老婆婆认出来迟晚意,食肆小掌柜经常给她送点吃食。
迟晚意望见她手中胜出平日蔬菜价钱十倍的碎银锭,心中一动,“老婆婆,刚刚是不是有身穿云青色衣衫的人跟你买菜,他去哪里了?”
“对,都买了,买了好多呢,”老婆婆开心地比划一下,指着街道一边,“往那走了。”
街道安静,迟晚意奔跑的脚步声叫人听得清晰明显。
陆竞澜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脚步便停下了。
迟晚意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见他怀抱着一麻袋乱七八糟的蔬果,几片地瓜叶从袋口伸出来,贴着他领口,褐色泥土蹭到他矜贵的衣衫面料上,陆竞澜却似丝毫不觉。
迟晚意忽然很想笑。
陆竞澜莫名,听见她问:“我们九月末去江南,什么时候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