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竞澜收了迟晚意的礼盒,去找赵长清对酌。
王府管事把他引至荷塘边的六角亭,只见白纱幔帐层层叠叠,人走进其中,感觉不到秋日燥热,只觉清凉舒爽。陆竞澜细看,发现圆桌旁的瓷缸盛放着一块巨大冰砖,仆人正摇着轮扇,扇起的风拂过冰块,便生出丝丝凉意。
“陆兄自便啊。”赵长清侧躺在长椅上,翻看一本讲述东晋风土的游记,懒得起身。
陆竞澜在石桌旁坐下,打开礼盒取出酒瓶,侍女送来两只黑釉高足杯。他刚打开红绸酒塞,赵长清就动了动鼻子,翻身坐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大忙人居然来给我送酒。”
“喝还是不喝?话那么多。”陆竞澜把酒倒入杯盏,没有等他,自己先饮了一盏。
赵长清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坐下,举起杯盏送入唇边,一贯倦怠的神色忽然被点亮。好酒,入口细润柔和,酒体轻盈,唇舌浸润在清醇酒液里,鼻尖却有酸甜芬芳缭绕,梨的味道。
“好酒。”赵长清忍不住又赞了一声,再倒一盏,“有几分像已经停产的梨花酿。”
陆竞澜问:“有几分像,是几分?”
赵长清想了想:“六七分,梨花酿的精妙,在于酒体冰清湛然,闻之有梨花香,饮之有甘冽净爽的醇厚酒味,更有秋月梨的余香。这瓶酒显然还是模仿之作。”
陆竞澜:“那放在东晋城的酒业里,与其他酒庄的酒酿相比?”
“比不上醉清秋与秋露白,比其他小酒庄倒可以。”赵长清摸了一只秋月梨,在手中抛接着玩儿,一不留神没接住,梨摔到地上,饱满的果皮凹陷下去。
“这是哪个酒坊的新酒吗?叫什么名字?”
赵长清伸手要取一只新的,陆竞澜却把竹编盖子合上,让其它秋月梨免遭毒手。
“啧,小气,哪家酒坊啊?”赵长清吩咐侍女把那只梨子捡起,洗净切好呈上来。
“你去过的,卖卤味的小食肆,叫梨花清酒。”
“喔,迟掌柜给的啊,”赵长清回忆了一下,揶揄起来,“怎么这么偏心啊,给我送的就是自酿米酒,给你送的就是梨花清酒。好歹是我倾情推荐,食肆才火起来的。”
陆竞澜只当听不出来:“你的《东晋酒小史》,还写第二部吗?”
赵长清目光一转,语气很欠揍:“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陆竞澜,是不是有事求我啊?求人办事,可是要给些好处的,我这王府又不缺金银财宝。”
“那你想要什么?”陆竞澜有些无奈,赵长清还真的说对了。
金嫂食肆的食客最近又增多一些,隐隐再有排队的势头。
怀安站在门口,手里捏着陆竞澜吩咐他送的烫伤药膏,他快要把整个陆府别院翻遍,找了两天才找到的烫伤药膏,觉得自己来错了时辰。
食肆里实在太多人了。
金嫂忙得晕头转向,百忙之中终于看到了脸生的他,“客人你要什么?”
她脚步还没迈开,旁边食客又催促:“我的都等好久了,卤牛肉和梨花清酒呢?”抱怨上菜慢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接二连三,“还有我,前面那桌比我晚来,都上完菜了。”“就是呀,梨花清酒起码先给我倒上吧,等下别卖完了。”
金嫂连忙安抚食客,怀安眼睁睁看着金嫂又走远,提醒她:“金嫂我……”
金嫂回头:“客人你要啥嘛,直说,快点说。”
怀安环视一圈:“迟掌柜呢,我找她!”
金嫂看了看后院:“迟掌柜现在也很忙,你有什么事?我帮你讲一声。”
怀安无奈,把药膏小盒交给金嫂,“请金嫂把这个交给迟掌柜,我先不打搅了。”
金嫂接过药膏小盒,随手放在迟晚意平时放账簿的柜台暗格里。她方才看见,迟晚意正在后院指导小枣儿用竹筛和纱袋滤酒,两手沾了酒槽,湿漉漉明显不方便。
后院里,迟晚意眼看小枣儿已经上手,又转去厨房看早霜。
上次的自酿米酒送完了,她换成新研制的梨花清酒。
食肆得到赵长清推荐,食客人数翻倍,新酒很快供不应求,还吸引了别的新客。就算她已经有意识地错开日子,分批拌料落缸,梨花清酒还是不够。
手工榨酒和滤酒在少量酿造的情况下可行。
但换成大量酿造的情况,就实在是太、慢、了,还容易走气跑香。昨天还有食客向她不经意地提起,这次梨花清酒的香气不如往日清纯,迟晚意听得心头一惊。
眼看早霜煮完酒,送出去新的一批。
迟晚意无法再忍受,擦干手,叮嘱完后续工序,跑去了牙行。她需要加个人手还有更趁手的酿酒工具。她要去找小豆子。
城东牙行所在的满福街。
“客官,说好的啊!跑腿给二百文银子!”小豆子扒着一辆豪华马车的车窗不放,“给少了五十文,您这么有钱,不能跟我赖账啊。”
“说好了满意才给的,我不满意,怎么算赖账了,福贵!驾车走了!”窗户里伸出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用力一推,小豆子跌坐在地上。
福贵一甩缰绳,马拖着车厢开始跑。
“你不能这样,你这是言而无信!”小豆子咬牙站起来,一边拍着车厢,一边踉踉跄跄地追,渐渐地有些吃力,手还是紧紧扒着窗框不放,硬生生连拖带拽,追了一段距离。
“给少了五十文!”他不肯放弃,把脚抬起来,蹬在车轮架上。
“烦死了,给给给,就当打发乞丐了!”里面的人抛出一把铜板,零零散散散落路上,小豆子终于松开手,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低头急忙捡七零八落的铜板。
二十、三十、四十、四十七……还差三个。
小豆子蹲着四处看,视线里出现一只有细微伤痕的手,指尖红润,掌心正好放着三枚沾了灰尘的铜板。他抬头,是上次让他买酿酒材料的客人。
迟晚意请豆子去了上次那个茶摊,离得不远。
小豆子似乎饿坏了,茶点吃食刚刚上,便狼吞虎咽起来。迟晚意看他摔得鼻青脸肿,有些担心,“这种被赖账的事,经常遇到吗?”
“习惯了,”小豆子灌了一口茶,“您别看我摔得厉害,落地有秘诀的,我都滚着落的这样不容易受伤,现在手脚都没事。”
迟晚意替他续了茶,跟他说了想买压酒槽床的事情。
小豆子很困惑:“压酒槽床是什么?”
迟晚意动手比划起来,“就像这样,有底床,有个四壁封箱,有个砧石和压板。我想买小巧一些的,因为地方小,太笨重的放不下了。”
小豆子的普通困惑变为了深深困惑。
迟晚意陷入沉默,小豆子如果没有去过酒坊,不清楚也很正常。
一般大酒坊是专门找老木匠,打造适合自己需求的压酒槽床,图纸不会外泄;小酒坊有熟手工人,多数像她那样用竹筛、纱袋、其它压酒器具代替,靠工人压榨;而家里自酿自饮的,更加用不上这些器具,吃酒都是连着酒糟的。
迟晚意:“那你帮我问问博哥?酒曲铺子的掌柜。我看他铺子还是关着门的。”
实在不行,她只能凭模糊记忆去画图纸,再让小豆子找木匠依葫芦画瓢地打造。
小豆子乐了:“博哥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两人正在家里照顾孩子呢。过两天就是满月酒,请了咱几个熟人去乐一乐,我正好替你问问。”
迟晚意摇头,掏出一些银钱:“槽床急用,等不及了,小豆子今日就帮我问吧。”
她给小豆子留了金嫂食肆的地址,叮嘱有消息就立刻告诉她。
“对了,我还想找个跑堂,这事儿没有槽床那么急,你可以慢慢找。食肆包吃包住,一个月五贯钱,要个勤快机灵的。”
小豆子都应了下来,临走被迟晚意喊住,“要是你不嫌弃,食肆也欢迎你来跑堂。”
迟晚意告别小豆子,想起来上次,她就是在这里躲雨,碰见了陆竞澜走在雨里。
她往茶摊对面的钱庄门口望去,记忆里那道长身玉立的躲雨侧影却不在了。在想什么呢,哪里有那么容易的遇见,迟晚意结了茶资,整理坐得起皱褶的衣摆。
再抬头,却看见怀安拿着一封信,急忙跑进了陆氏钱庄。
陆氏钱庄后堂的小院。
陆竞澜读完祖父从江南加急寄回来的信,眉毛拧成一个结,眼皮开始突突跳。
书信写得格式工整,措辞堪称文雅,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纸。
但总结一下,只有两层意思:一是九月末安排好的七十大寿不摆了;二是我与你祖母准备收拾收拾,过几天乘船来东晋看望未来孙媳、陆斯然、陆俊明夫妻、还有你。
显然看望对象的重要程度按此顺序排列,祖父还用朱砂笔把未来孙媳四字圈起。
陆竞澜心如止水地看着旁边一同读信的陆俊明。
陆俊明摸了摸胡须,有些心虚:“我就只是同你祖父说,不用再留意江南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了,说竞澜已经心有所属了。我哪能知道祖父这么心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