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在威尔曼的印象中,这一年柏林的冬天格外漫长阴冷。
热烘烘的酒馆内,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女孩柔软白皙的手臂搂住年轻男人的脖子,撒娇似地向他索吻,“我喜欢你,海因茨。”
打发走粘人的女孩,海因茨动作有些不自然地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口红印。
对面的人却一动不动,一直维持着坐下时的姿势,嘴角的笑意很淡,是礼节性的,目光似落在虚无处。
可他并没有在看他。
海因茨觉得自己的脸都要搓出火星子了,对方还是一言不发,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你……”
“抱歉,”威尔曼看了看腕表,动作很快地起身,在他开口之前,低声对一旁的同僚道,“我得走了,你们玩。”说完,他戴上军帽便离开了。
他表现得相当得体,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愉悦,还是很淡地笑着,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威尔曼走得很快,很有质感的风衣下摆垂落,底下是修长笔直的一双小腿,马靴裹得紧紧的,走起路来伴随着有节奏的叩击声,他推开了酒馆的旋转门走了出去。
分明上一秒他还坐在他对面,下一秒,海因茨就只能隔着玻璃看着他穿过了马路。
海因茨看见他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半晌,一辆车停在了他面前。
不知是否是错觉,海因茨总觉得威尔曼在上车之前,是不是往他们这边方向看了一眼,意识到有这种可能,他便很快地扭过了头,掩饰般地同旁边的人说起了话。
“不走么?”他的朋友兰肯看见他打开了车门,却迟迟没有上来,便问道,“你在等谁?”
看见对面酒馆里的人转过了头,正同旁边的人热烈地攀谈起来,年轻男人倒映在玻璃上的侧影,笑意盎然,英俊而神气,像永恒灿烂热烈的阳光。
威尔曼抿了抿嘴唇,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脸上那一丝很淡的笑也消失了:“没有在等谁,我们走吧。”
他俯身坐进了车里,再也没有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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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曼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
“我喜欢海因茨,”他说,“只不过他刚好也是男人。”
“那和同性恋有什么区别?”兰肯笑了,他比威尔曼年长许多,他的阅历显然要比眼前这个年轻人丰富得多,他能够从他身上看见自己曾经的故事。
威尔曼沉默了。
那和同性恋有什么区别?这相同的话,海因茨也对自己说过。
只不过海因茨要更残忍些,他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猛地揍了威尔曼一拳,推得他猝不及防地撞向了身后的酒柜。
在玻璃器皿哗啦啦碎了一地的刺耳声音里,威尔曼听清了海因茨的话:“这样太恶心了!”
威尔曼觉得自己半边脸疼得厉害,口腔内弥漫着血腥味。
比起此刻的狼狈,更让威尔曼受伤的是海因茨的态度。
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海因茨站在那里,就像一只被激怒了浑身炸毛的狮子,眼神里有愤怒和惊恐,如同被羞辱了一般,当威尔曼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时,他下意识带着防备和警惕的后退。
剧痛从掌心传来,威尔曼缓缓抬起手,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伤口很深,他必须尽快处理,于是他攥住那只受伤的手,抿紧了嘴唇,沉默着一言不发就要离开。
对方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他不必自作多情,让自己再狼狈些。
目光落在威尔曼被玻璃渣划破了正在流血的掌心时,海因茨一哆嗦,仿佛刚刚从梦魇中醒来,被愤怒和羞耻混沌了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海因茨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得似乎有些太过分了,明明他们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吗……可是,不正因为他们是朋友,才格外的让人感到愤怒吗?
直到听见楼梯上响起声音,海因茨才回过神来追了出去,在威尔曼推开门离去之前,他大声地喊了他的名字,带着崩溃和愤怒:“威尔曼!”
那语调里竟然带了一丝委屈和不甘。
备受宠爱的小少爷,他骄傲神气,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对不起,”威尔曼深吸了一口气,他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像往常每一次的告别,但此刻的他忽然筋疲力尽,不再想费心思去维系体面。
抑或是为了海因茨的尊严和体面。
于是他很干脆地什么别的话也没有再说,“再见。”
他关上了门。
或许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永远地失去了海因茨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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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曼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既无家世也无背景,家境普通,如此一来,留给他出人头地的办法就不多。
这或许和家庭有关,这个年轻人永远是谦和地微笑着,眉眼温和,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但海因茨不一样,他参军入伍,与解决温饱无关,与前程理想无关,作为迪特里希家的三公子,他上头已经有了两位足够优秀的兄长。
他加入军队的唯一理由,似乎只是为了延续普鲁士家族的传统。
就好比“街上所有孩子都参加了游戏”,所以我也要玩。
在柏林军事学院里,这个备受宠爱万众瞩目的年轻预备军官,被众人在暗地里戏称为“神气的小王子”和“骄傲的小少爷”。
按照他姐姐劳拉的说法就是,在海因茨这个幼年的“狮子王辛巴”身旁,威尔曼仿佛绿叶衬红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身边的“走狗”彭彭和丁满。
虽然他姐姐经常胡说八道,这些话里十句有九句他没听懂,但“走狗”他还是听懂了。
出乎威尔曼意料的是,这位看起来众星捧月的小少爷,竟然比想象中得要“亲民”,海因茨很乐意和他交朋友,并且时常把“我罩着你”这种咋咋呼呼的话放在嘴边。
在和他成为朋友之前,这位小少爷的生活挺孤独的,两位兄长与他年纪相差太大了,就连阿德里安都比他年长了6岁。
“母亲爱我,却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我是最小的孩子。”
用海因茨的话来说就是,家里有一个浪得没边的大哥,看见他骑马摔进泥坑里只会哈哈大笑,还有一个聪明冷淡的二哥,虽然二哥会叫仆人把他从烂泥里捞起来,但他更可怕。
因为二哥会似笑非笑地问他一句:“你是没长眼,还是没长脑?”
最后只有母亲赶来,徉怒骂几句一旁狂笑不止的莱文,阿德里安则转过身把他的马牵走了。
威尔曼:“……”
这岌岌可危的兄弟情。
威尔曼突然就觉得他过得真幸福,虽然他的姐姐劳拉整天怂恿他干坏事,但她至少没坑过他。
“我们是朋友,我保护你啊。”这是海因茨对他说过最多的话。
这位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只有他在身边,也只有他一个朋友,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是威风凛凛的小狮子,但在威尔曼身边,他只是一只渴望陪伴的小狗狗。
每一次遇到什么事情,小少爷都身体力行地冲在前面,用他的家世,他的骄傲,他的尊严,切切实实地践行着“我保护你”这句话。
虽然大部分时候,最终都是威尔曼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骄傲的小少爷因为兄长莱文的悔婚受了委屈,被猝不及防地揍了一拳,海蓝的眼睛里顿时眼泪汪汪,威尔曼想起别人对他母亲美貌的赞颂,眼前这俊美的少年不正是她最骄傲的作品之一?
少年双目含情,就连发怒的样子都看起来像是头漂亮的小狮子。
威尔曼如当头一棒,突然想起希腊神话里特洛伊的木马和女神海伦的美丽,这种想法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惊悚和怪异的同时,带动他不受控制地上前朝挑衅的克莱因少爷卢卡斯挥起了拳头。
这种怪诞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变成了“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中二热血情绪。
他们的友谊漫长而自然,自然得连威尔曼自己都不清楚是哪一天就开始变了味儿。
在终于意识到这种古怪的感情后,威尔曼先是为自己触碰了这隐秘的禁忌感到震惊和恐慌,也为自己的想法作呕过,接着便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之中。
威尔曼还记得自己在希特勒青年团时从事过的事业,他们穿着制服,在冲锋队的带领下,强行闯入柏林的“性科学研究所”,没收并焚毁一切“堕落”文学作品。
接着,警察关闭了当时风头最盛的著名同性恋俱乐部“黄金国度”,将同性恋者驱赶至地下,摧毁他们的支持网络。
学生们争相举报,所有参加过同性恋活动的男子都会出现在盖世太保的“粉色清单”上,纳粹们会追捕到底并将他们投入集中营。
似乎是从前的自己举枪扣动扳机发射出的子弹,在多年后击中了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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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海因茨,已经是圣诞节之后。
他为这件事整整困扰了一个月,但威尔曼却好像忘记了似的。
海因茨有点生气,他心想,明明是你做错了事情,为什么不能给我道歉,再哄哄我?那么我们就还是朋友……
想到这里,海因茨摇了摇头,他皱起眉,一阵翻涌的恶心。
“什么朋友?”他把纸团扔进垃圾桶里,“他不配再做我的朋友。”
“你!对,就是你,你叫什么来着?”海因茨随便叫住眼前的一位年轻军官,“一起用午餐?”
对方似是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走吧。”海因茨说完,不等对方答应,便揽住那位无辜军官的肩膀,哥俩好似的头也不回地路过威尔曼,往餐厅走去了。
威尔曼:“……”
他在莫名神气些什么?
一旁的同僚撞了撞威尔曼的肩膀,挤眉弄眼地低声说道:“怎么,少爷不要你陪了?”
在外人眼中,这对曾经的好朋友突然就疏远了,而在熟悉的人面前,这俩依旧表现得非常相亲相爱,有一种莫名的信念感,支撑着他们必须演下去。
生活还是生活,工作依旧是工作,只不过他们不再交心。
“可能是腻了吧。”威尔曼淡淡地说,如往常般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
“噢当然,他和我们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家里……”
威尔曼无暇收拾自己破碎的感情,也没有勇气再去承担少爷的怒火,他的手掌心现在还隐隐作痛,伤口愈合后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他曾经龌龊的念头。
不过令他震惊的是,以海因茨耿直且“疾恶如仇”的性子,竟然没有连夜举报他,实在是已经非常给面子了。
就到此为止吧,威尔曼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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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3月的一天。
突然失踪了一阵,其实是被弗里德里希绑到“勒本斯波恩中心”当黑奴的劳拉回来了。
好端端的姐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还断了一条腿,莱文和弗里德里希这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正在互扯头花打架,海因茨在一旁助威,威尔曼也气得冲上去直挠弗里德里希的脸,却被阿德里安给拦住了。
“你们在外面等着,别在这打架。”
阿德里安对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拜托她照顾劳拉,便关上了门。
说完,他一手拎起海因茨,另一手揽住威尔曼,把这两个打架红眼的毛头小子抓了出来。
后面跟着的莱文和弗里德里希也下来了,两个大男人头发乱如鸡窝。
门开了又合上,三个大人出去商量这件事怎么办了,只剩下海因茨和威尔曼面面相觑。
虽然距离去年那件事已经整整过去了快一年,但当时海因茨拒绝他的神情,那种不加掩饰的厌恶,还清晰地印在他脑海中。
威尔曼一阵心悸。
对面的海因茨眉头紧蹙,似乎也格外讨厌和他的独处。
威尔曼不是死缠烂打的人,更何况自海因茨拒绝他之后,他也第一时间道了歉,便离开了,再也不和他说话烦他。
他不喜欢此刻海因茨打量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似的,不够体面,但他不会再傻到去激怒这个家伙。
于是威尔曼站起身,可他才动了动,对面海因茨原本四处游离的目光就忽然锁定了他:“你要去哪里?”
他的语气带着莫名其妙的质问。
“我去看看我姐姐。”威尔曼强忍着不适,语气如常地答道。
“你……”海因茨像是一下子想不出什么阻止的理由似的,他顿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个恶劣的笑容来,“怎么,难道你现在想告诉她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吗,向她乞求忏悔,等往后你挨揍的时候能少受点罪?”
“我、我为什么要……”威尔曼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为海因茨的恶劣和无耻所震惊。
这个家伙耍无赖的样子简直和他哥哥莱文臭不要脸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气得几乎要笑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对你的……不会给你的名声带来任何负面影响,我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把这件事带到坟墓里去,直到我死,都不会再向你提起这件事!”
海因茨也愤怒起来,明明就先是威尔曼的错,怎么反倒还怪起他来了?
但威尔曼不愿再理会他,也不想再争论对错,他此刻只想离海因茨远远的,不碍着他的眼,也不伤自己的心。
他径直上了楼,只留下海因茨一个人在原地跺脚生气。
“他竟然不理我,”海因茨心想,“他这个人真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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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曼推开门,克里斯蒂娜已经走了,劳拉醒着,只是病容还有些苍白。
姐弟俩聊了一会儿天,劳拉却忽然问道:“那个……阿德里安呢?”
“什么?”
“呃,听说是他送我去医院的,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他。”劳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
威尔曼没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答道:“中尉他们出去谈话了,得等一会儿才能回来。”
“好吧。”劳拉说道,语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又聊了一会儿,劳拉突然渴了,水杯里的水已经喝完了,威尔曼便替她盖好被子,拿了床头的水杯,轻手轻脚下了楼。
似乎事情已经谈妥,莱文和弗里德里希先走了。
剩下的俩兄弟正在说话,他听见阿德里安说道:“海因茨,你最近怎么了,动不动发脾气,这就是你的家教吗?”
“我没有发脾气,”海因茨底气不足的说道,他面对这个二哥还是有些胆怯的,“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阿德里安似乎是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除了你自己,你对着威尔曼的臭脸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做错什么了,值得你对人家这么态度恶劣,还威胁要向他受伤的姐姐告状?”
威尔曼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他和海因茨刚刚说的话都被听见了!
幸好他们没把那件事说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海因茨默不作声,他闷头闷脑地听着哥哥的训诫,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
又过了一会儿,阿德里安似乎是放弃了对弟弟的教训,让他赶紧滚蛋,威尔曼才急忙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两人相对,阿德里安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这与他姐姐一般年纪的英俊军官,温和有礼地问起他姐姐的情况,同方才训斥弟弟时判若两人,听说她还醒着,便上楼去看看她。
又只剩下他和海因茨。
威尔曼冷着脸,不愿再与他交谈,径自去厨房接水,打算弄完就赶紧离开他们家。
接了水,威尔曼又想起需要给劳拉准备点吃的,便又花了点时间,等他全部弄妥当,已经过了快半个小时。
等他用餐盘端着水和食物轻手轻脚上了楼,海因茨已经不见了,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该是这位少爷在愤怒地戏水,瓶瓶罐罐劈里啪啦,弄出很大的动静。
劳拉的房门半掩着。
威尔曼正打算推开门,就看见他的姐姐已经睡着了,而那位英俊的军官站起身,抬手替她掖了掖被子,随即俯下身,绅士而克制地,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屏住了呼吸。
这还只是1938年的春天,隐秘爱恋的种子已悄然发芽,可是劳拉不知道。
而他的爱意,海因茨什么时候才能懂呢?
因为最近工作比较忙,正文到了东线战场,实在是没有太多时间精力去详细地查资料和构思情节,但这样草草地写无脑甜情节也不太合适,光写爱情是不行的,必须得写战争,否则对不起这个浓厚沉重的历史背景。
思来想去,正文先暂且搁置一下,等没那么忙了再继续写。在这期间,就先更几个番外(没那么费脑子嘿嘿),作为补充几对副cp的感情线,穿插主角。
《生命不能承受之情》是一部讲述二战德国同性恋的影片,副cp威尔曼和海因茨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一时期,就借用这个名字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3章 番外3·生命不能承受之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