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被屏退出来,撑一把油纸伞,置身一片幽暗迷潆中。
屋外仍旧风萧雨疏,难解难分,庭前一树开得火红的石榴花早已经受不住摧折,零落在满地泥泞里,远远瞧着,如一潭晃动不止的血水。
浓郁的,粘稠的,席卷着腥气,不由分说将她拖拽回那个惨烈的雨夜。
黑若深渊的天幕,磅礴倾泻的秋雨,洞开的府门和横陈的尸体……
她扑跌在混杂泥血的积水当中,哭着爬过一具具尸体,将早已凉透的母亲抱入怀中。
殿前司的兵卫上来将她拉扯,她死死攥住母亲的手,分离之际,一颗珊瑚珠子轻轻滚入掌心。
随着门外一声喝止,大雨骤停,人影静止,满院的尸体开始迅速干瘪、腐化,迷惘间,耳畔传来几道窃窃私语。
“顺安候都已死在流放途中了,还留着这罪臣之女作何?”
“听闻是明华公主以死相逼,齐王世子也跪在殿外求情,就连……”
尖啸的嗡鸣穿耳而来,她再没听清后面的话,季府被抄家时的混乱景象遽然在脑海里涌现。
身穿黑铁甲的禁军呵斥推搡着,持剑闯入府中,在书房内搜出了父亲与燕赤王庭的来往密信,甚还有燕赤国君御赐的龙脊佩刀。
被押走前,父亲受到准许,回房与母亲话别,她悄声缀过去,听得断断续续的几句:“鼎足之势已破,前事尚未了清,这些诡计构陷……终究还是薛显……”
薛显,薛显。那个权倾朝野的薛相,那个与父亲立场相左,半生政敌,能一封谏书将父亲送往南关戍边的薛相。
季窈几乎浑身战栗,那一刻,心中的恨意犹同翻腾江水,再无法平静。
这恨意撑持着她从病痛中惊醒,形销骨立,没入奴籍,被牙人的一双手推向典卖江南的马车上。
不曾想生机斗转,南北做着同等买卖的马车不期而遇,因大雪封道一同宿在沿途的破庙里。
那被贩来的江南女奴,一包蒙汗药药倒了两派人马,临走前回头的一眼,惊出一身冷汗。
她望着角落里季窈沉定定的眼,确认她没有阻拦之意,才抖着声音开口:“锅里的东西你没吃?”
说着四下观望,紧张地吞咽口水:“要不要一起?”
季窈轻轻摇头,“我是官奴,若逃了,海捕文书将贴满大靖上下,被抓住唯有处死的下场。”
女奴自身尚且难保,哪里顾得上他人,闻言掉头拨开门栓,慌张步入风雪中。
门户一张一合,凌乱的雪乘隙而入,又转瞬融化在跃动的光焰上,光焰牵扯的火浪如同鬼爪,照清遗落在地上的事物。
季窈捡起细看,是那女奴的身契。
她眉头蹙起,将身契揣好,寻迹追去。
雪夜空蒙,放眼是茫茫的白,以至远处一片被浸染的艳色显得格外刺目。
身怀细软乾粮的少女惨死在歹徒刀下,嗜血的刀锋同样望见了她,红刃翻转,挥舞过来。
当头而下的瞬间,一把剑从眼前铮鏦飞刺,将刀锋击开。
“季家孤女,让贫道好找。”
救下她的是个身着破烂衲衣的老道,歹徒被他深厚的内力所震撼,刀也不及拔,落荒而逃。
老道看看雪地里毫无生息的少女,再看看一旁惊疑不定的季窈,叹了一句:“死生有命,贫富有时啊……”
季窈警惕地盯着他:“你认识我?你是何人?”
“贫道莲真子,这一面,我已等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老道那双深邃的眼仿佛能够洞穿时光的迷层,他的声音在风雪中飘渺:“你还有未竟的事,此一去山高路远,可未必回的来。”
“你有办法帮我?”季窈抓住重点。
莲真子一笑:“天地为局,姑娘是颗废子,想要为此扭转乾坤不难,却得做好反噬自身的准备,你若能想明白这一点,贫道自然帮得。”
“区区赴局之险,不足为意。”季窈毫不迟疑,退后一步,叉手行礼:“还请道长指点。”
“那便得罪了!”莲真子蓦然拔出雪中的剑。
季窈在这刹抬眼,迎面一点淬冰寒芒直指向她,又在距眉心差得毫厘时止住,剑气凌厉如实质,眉心被刺得一痛。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又见莲真子向怀里一摸,夹出张符来,猛地贴到她的伤口处,一时金光大现,寒风乱卷,漫天大雪如鸦羽翻飞,灼灼刺痛与沁骨冷意在体内相搅缠,激得季窈眼前一阵阵发黑,失力跪倒在地。
烁亮的明光缓缓退散,纸符燃尽,飞灰飘落,显露出眉宇间悄生的印记,如天凤,似烈火。
“凤羽之印,隐汝音容,至于接下来的造化且看你自己了!”
季窈浑浑噩噩,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只是第二日,她发着高热被人唤醒,所有人都认定她是那江南女奴,还告诉她季窈死了,逃跑不成反倒丢了性命,真是荒唐。
季窈也觉得荒唐,简直荒唐极了。
她的容貌分明还是原先的样子,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可在所有人眼中,季窈就是死了,她就是那江南女奴。
一切都太过虚幻,让她恍惚间以为是场怪诞离奇的梦。凤羽之印,隐汝音容、隐汝音容……竟当真如那老道所言,凤羽印点成,乾坤得圜转。
她借着这场高热谎称失忆,自言记不得来路名姓,顺势随牙人回了京。
牙人乐得如此,又见她乖巧颖悟,一点就透,于是好生调.教,欲将她卖进富贵人家,图谋丰厚的银讫。
丞相府挑选侍婢,便是最好的时机。
兜兜转转,命数如织,短短半载时光,一个簪缨世族在此之间销声匿迹,一个毫无威胁的孤女偷天换日,光明正大踏入了仇敌巢穴。
季窈混在人群中,浑身血液烧得发烫,脑中一时是血海漫天的仇恨,一时是如何留在此地的算计,心中潮绪起伏不定,许久许久没有平息。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些所有的算计、考虑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薛辞年挑中了她。
那是春日里晴朗温暖午后,云融融,风淡淡,少年如记忆里那般,穿着绣金鹤的珍珠白衬红翻领锦袍,满脸不耐,让许静瑶领着到了庭院里。
他瞧着比之前高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些,许静瑶让他挑人,他就闲闲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良久的,沉沉落在她身上。
她当时还未适应别人都认不出她的事实,他这样看她,她便紧张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许静瑶马上意会了他的意思,一声令下,叫她留在薛辞年身边伺候。
“且还差个名儿,便叫……阿檀如何?”许静瑶捏着绢帕,笑的慈和又矜持。
事实是,她知道薛辞年根本不会听她的话,不过是为了应景,随口取的。
“就叫这个。”
石榴花在雨水中晃啊晃,晃的满池血色渐次退散,腥气消弥,只剩一池清淡淡的萍碎,和宜人的草木香气。
重见天日。
季窈从回忆中抽出思绪,伸出手感受伞外肆虐的急雨,雨水不停歇,重重打在掌心,冰冷的疼让她稍事清醒,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哪怕是梦,她也会死死抓住。
*
皇宫的春似乎去的格外迟,一夜暴雨方歇,宫内飞花满园不再,终于有了几分绿肥红瘦的夏日模样。
楸树亦过了盛花之期,虽非万层花开,尤存百缕香风。
飞鸟下,花枝间,彩绣玲珑的鞠球屡屡高出宫墙之上,打落半树花蕊,引得宫墙这侧的女学生怨声连连。
“当真是行径粗莽,全无惜物之心!”
同行替她摘去发间花叶,安抚道:“听闻他们蹴的极差,薛公子和齐王世子轮番上阵指教都无甚么长进呢。”
“急来抱佛脚罢了!若非有薛公子和世子殿下压场,想来待会儿的蹴鞠宴,也没什么看头。”被中伤的女学生嘟囔个不停。
当今陛下推崇文体相兼、动静相宜的诲化之风,故以设宴、宸游之名,率群臣学子较技之事常有,男女同堂亦逐渐被接纳,这才有了宫学中的红飞翠舞、嵯峨云髻。
“陛下恐无心理会这些。”同行朝两侧瞄一眼,以帕掩嘴,低声议论:“昨夜我见父亲的书房亮了一宿,似乎又在谈论私盐之事,继大半年前金部郎中察视两淮盐场时落水昏迷,这回大理寺少卿倒是好端端的回程了,可平日剖决如流的一个人,竟是无功而返……”
二人私语着,相携走远,季窈立在翠微亭的花台旁,第一次有了物是人非的实感。
她今日有幸来此一睹宫城的蹴鞠盛宴,全仰赖许静瑶的一片“良苦用心”。
只是她实在猜不透她的意图,一介于草芥蝼蚁无异的下等仆婢,能得相夫人“青眼”,以她如今的力所能及之处,只会和薛辞年有关。
许静瑶想借此得到什么?季窈望着宫墙那头的时高时低的鞠球,慢慢地猜想。
薛辞年的信任?薛相去后在薛家的处境?还是百年后的相府许氏之名?
她望着枝叶筛下的满园碎光,眸一转,忽见宫道前缓缓拐来一道仪仗。
仪仗众星拱月捧着轿撵上的人,待看清撵上那熟悉的明艳面孔,季窈心头猛地一震,直愣愣定在原地。
仪仗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走在前头的宫女高声呵斥:“明华公主仪驾,还不避让!”
季窈后知后觉,回过神只感到浑身僵直,整个人近乎是麻木的,退步、垂首、屈膝、行礼。
轿撵上的人并未施舍给她一个眼神,懒着嗓音,问撵下的宫人:“如意湖当真有株并蒂莲?”
“是了公主,奴婢去瞧过了,一支茎上结了两朵苞,稀罕得紧呢!”宫人答。
仪仗迤逦而去,季窈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迟迟没能收回目光。
她记得以前每到铅华夏花浸炎日的时令,她和明华总要一起去如意湖寻凉,这时湖中已挤挤挨挨开满了荷莲,两人执一把绢扇,捏三两把鱼食,悠悠哉哉能在那里消磨一整日的时光。
只是,那时湖中还没有令人稀奇的并蒂莲,扶疏枝叶之下也未有热意,她也并不觉得这皇宫之中如此之大。
一阵长风起,吹动树木沙沙作响,视线中的碎光跳得急切,仿若千万只金色蝴蝶振翅飞舞,缭乱的让人目眩神迷,一时竟分不清此时是虚妄还是现实。
肩膀传来的撞痛救她于混沌,脚下踉跄着稳住神魂,手心已被无声塞了张字条。
季窈瞬间如久梦乍回,不动声色捏紧手中的纸,刚欲快步离开,横拦的一只手臂阻住她的去路。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一群宫女将她围拢,推搡着将她带到无人的轩殿之后,审问般说出她的身份,“你便是阿檀?小相爷身边的婢女?”
季窈面上无太大波澜,“各位都已将我带到此处了,何必再多此一问。”
为首的高个宫女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道:“丞相府的代桃,不知你认不认得?”
季窈略作回忆,“我与她不相熟。”
“不相熟?不相熟何故受了我妹妹的照顾,得了她的好处,答应了同小相爷求个情,好让她换份差事,最后却出尔反尔,不肯相帮?”高个宫女步步紧逼。
季窈后背已贴上宫墙赤色的砖石,退无可退,经她这话,想起初入府时,代桃的确是对她百般示好。
起先她不明白她的意图,但因自身戒备心重,不曾收受过她的什么东西,也无需她的帮助。
后来代桃频频暗示,季窈才反应过来,她是艳羡辞年院中差事清闲,月银丰厚,想让她在其间为她说情相助。
当时季窈也才入相府半月而已,自身尚未站稳脚跟,哪里就能确信薛辞年会答应她的请求?
她清楚代桃会因她的拒绝而怀恨在心,却没想传到她在宫中做宫女姐姐的耳中,全然变成了另外一种说辞,以至眼下给自己带来这样的麻烦。
“你们如此对我,就不怕我回头找我家公子告状?”季窈指尖暗暗捻一颗石子,早已看准了对面树梢上挂着的蜂窠。
薛辞年骄狞恶劣的名声打在外头,狐假虎威的法子倒是可以用上一用,倘若行不通,再动手也不迟。
宫女们闻言明显有了退缩之意,高个宫女也迟疑一瞬,但很快再次涨起气焰,“是啊,我还没请教你呢,你是用了什么狐媚妖法蒙蔽小相爷,竟让小相爷对你一个卑贱婢子这般不同?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莫不是妄想翻身做主子不成?”
她伸手要去扯季窈的发髻,“你倒是教教我呀……”
“与其请教她,不如直接来问我。”
清冽的嗓音突兀地从上空响起,众人不约而同抬头,迎着灼目的阳光,望见坐在屋檐上的少年。
将至午时,耀眼的日头高高悬于穹顶,湛蓝的天空铺于身后,墙头绿叶刺红斜斜探出,含苞待放且沁着水珠。
少年一身鸦青色对雁团花圆领锦袍,高高的马尾与同色缀珍珠的发带垂在肩上,长腿半曲,腕口紧束撑在膝头,就这样漫不经心俯视下来,嘴角似乎是勾着笑,可那双眼却是极冷的。
“小……小相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