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我倒是冤枉你了?”
急雨从层叠的檐牙飙洗而过,砸落在窗外招展芭蕉叶上,淅沥沥如珠玉碎溅,凿开一派潮润气息。
正房内,许静瑶听完嬷嬷的回禀,自美人榻上懒掀起眼,越过昏黄的烛火瞟向跪地之人,问出这句话。
女婢抬着颈项,低垂目光未与她直视,人还算得上淡定:“奴婢不敢有此意,想是夫人平日里簪钗环佩多不胜数,可能厝置何处了也未可知。”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寡淡的让人难以一眼记住,也不知今岁莺时,阿年是如何在成群的姑娘堆里一眼挑中了她,让她做了他的女侍,往后处处听任照拂。
许静瑶一面啜饮香花熟水润喉,一面更加仔细地打量。
若非要说,便是那张脸往下的脖颈极其漂亮,弱骨纤形,身姿端正,露出的肤色白皙细腻,再无什么可夸赞的了。
她递予刘嬷嬷一个责怨的眼神,心中另有其他疑窦未解。
那只金钗,原是她入相府时的陪嫁,晚间未落雨前,刘嬷嬷信誓旦旦称,已将其放进了这婢女枕下,何故到了如今捉脏之时,却如凭空消失一般,让她拿人拿的,委实有几分理短,更何况……
想到什么,许静瑶困意消解大半,一对琉璃似的眼珠转动着,在那婢女身上滚了几遭。更何况,这婢子乃是她那继子薛辞年院中的人。
前有权势煊赫的门楣荫庇,后有三朝巨室的外祖为其兜底,她这继子在照京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惜贵不召骄,性子极为散漫难驯,不可向迩。
自打她十二年前入相府第一日起,他便未曾予过她好脸色,更莫提她今夜趁着薛辞年人在宫中,派人气势汹汹闯了他的院子,翻了他的屋子,押了他的人。
倘使没有一个站的住脚的理由,过后薛辞年怪罪下来,只怕又是一场疾风横雨。
许静瑶一双眸子终是缓缓凝住,定在那婢女一动不动的眼皮上,面上浮起笑,声音柔柔唤她的名字:“阿檀。”
她抬起指尖,点向门扉处,“今日踏过这门槛的外人只有你一个,你的意思,难不成是我自己屋里的人手脚不干净?”
话落地,满屋侍婢伏地,哀求明察。
见阿檀沉默不语,她又为难地叹一口气,大度道:“你方才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我且着人再四下翻一翻,若仍遍寻不见,你便得给我一个说法了。”
闻言,静候的婢女们齐齐动作起来,一时细索脚步声、木匣开合声、钗环拨动声交错响起。
许静瑶听得百般聊赖,索性支起身来摆弄几案上的首饰和胭脂奁,自顾对镜而照。
也不知旁遭的响动何时停了,余光中瞄见身侧呈着样金灿灿的物甚,转眼瞧去,眉心猛地一跳。
她直腰环视四周,对上一排黑压压的脑袋和刘嬷嬷瞠目结舌的神色,暗啐一句无用,咬着牙:“哪里寻见的?”
“压在夫人明日入宫要穿的裙裳下。”萍儿低着头,小声答。
许静瑶仔细盯了半晌才认出,这婢子是阿兄前日刚遣来的,说是家生的奴才,虽然年纪尚小,好歹知晓根底,忠心可靠,必是好管教的,岂料还未来得及管教,竟先坏了她的事!
目光落到衣笥所呈的裙裳上,许静瑶回想起来,因着毫无预兆的落雨,这身新制的衣裳从城东的兰皋衣坊送出来,比约定的晚到了几个时辰,萍儿不认得人,回来时只说是由人转交的。
至于衣裳何时经了阿檀的手,金钗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回到了原处,许静瑶何等精明,自是猜到了阿檀在其中的手笔。
只是被一个婢女这样戏耍,却又无处发作,不免心中窝火,狠狠剜了不知内情的萍儿一眼,捏着金钗久久未语。
“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阿檀低眉敛目,十分乖觉地问道。
许静瑶挑了挑眉,有些许意外,神态放松不少:“你倒是个聪明的。”
她如此大费周折,精心设计,先是从相爷的书房拾来了薛辞年所遗之物,后又以此名义引阿檀入正房,进内室,怎会只为顺理成章陷害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许静瑶对她的识时务相当满意。
只是这样处变不惊的行事风格,以及活络委婉的心计手段,莫名让她回想起一件事,一个人。
那是平昭十四年的夏,大约三年前。
朝中太尉小姐云颜因爱慕齐王世子,在太后寿宴之上,宫苑无人处,以天仙子所制的香粉迷其心窍,拽下其腰间玉佩以求再度相见。
谁料此举险让恰经此处的顺安侯之女季窈撞破,云颜仓惶避在暗处,见二人攀谈起来,心生嫉妒,装作第一次出面,打断了他们。
彼时正是宴会最盛时,宫中朝臣女眷颇多,衣香鬓影,冠盖如云,不过一个小小的玉佩,没成想竟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六道宫门随着一声令下轰然关闭,其中不论是手握大权的高官,还是人微言轻的仆婢,统统被禁军扣下不得擅动。
云颜霎时明白自己闯了大祸,思及当时情景,果断将玉佩丢在了季窈裙边,让她替自己背了黑锅,还跳出来做了证人。
大殿对峙,数百双审视的眼睛犹同鬼火,那季家小姐冷眼静看,开口的第一句话,便令云颜毛森骨立。
“可是云四小姐,我分明见过你两次。”
不过是诱诈之策,却使得云颜方寸大乱。
之后那季窈更是在极尽紧绷的重压之下,顶着御史的逼问,陛下的威压,云颜的不依不饶,以及齐王世子晕头转向做出的伪证,不知如何看破了其中疑点,牵扯出天仙子这一层关系,顺利脱身……
风声狂乱,急骤的雨点将窗柩打得噼啪作响,许静瑶望着屋中静跪不动的少女,有些许恍惚。
还真是像啊,可惜,那季家女儿已经死了。
她淡漠地转开眼,靠着引枕偏了偏身,悠悠道:“算算时日,你入府已有三月了罢,如今差事办的如何?”
阿檀做恭谨姿态,“奴婢愚钝,如今差事办的尚算顺当。”
“那便好,阿年与我不大亲近,身边又都是些粗心大意的小厮,好在今年初春难得听了我的话,往院里挑了个女婢去,便是你。”她瞥眼瞧着阿檀的反应,继续道:“听闻阿年还专程为你腾出间卧房来,素日里待下人也体恤,说来是你的福气……”
“今年多大了?”
“……十六。”
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上首才状似不经意问:“这段时日,你可曾去过阿年房中?”
阿檀错愕抬首,愣怔几息后伏拜下去,语气似有惶恐:“奴婢不敢!”
许静瑶觑着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鸦黑垂顺于肩的发和频频颤动的睫羽,心想到底是个未经世事小丫头,方才却是高看她了。
“阿檀你不必紧张,夫人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旁侧的刘嬷嬷适时开口。
“公子年岁渐长,如今已到了知晓人事的时候,你作为公子院中唯一的婢女,理应为其排忧解难才是。”
听上去是极体面正大的。
“是……只是公子对奴婢并无他意,奴婢不敢逾越。”阿檀斟酌着措辞。
“你又怎知公子无意?”刘嬷嬷难得温和,循循善诱:“你若有这个福分,能得公子垂青,夫人便愿意做主抬你为妾,总好过你这一辈子,为奴为婢的强。”
见她犹豫,上头的语气蓦然一厉,恩威并施:“你若不愿,自有的是人抢这份差事,届时不论公子多么维护你,夫人作为当家主母,不知有多少法子能将你赶出府去!”
这番话好似戳中阿檀软处,只见她压在地面的手指不自觉蜷起,因用力而泛着层显见的惨白,额角渗出薄薄冷汗。
席卷的雨声和着缓慢而刻板的更漏声,凝滞的卧房里,只听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语调仍佯作平稳:“能得夫人看重,是奴婢之幸。”
得到想要的回答,许氏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道:“抬起头来。”
阿檀依言照做。
许静瑶的目光在她脸上循上一圈,似乎不大满意,又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待阿檀到了跟前,许静瑶示意她凑近些,又从榻几上拿了眉笔,在黛砚上沾了沾,从她的眉上描过几笔。
描完捏过她的下巴,示意她看案上的铜镜。
“如此瞧着倒比方才好看些。”许静瑶道,“女为悦己者容,阿年待你不薄,你该好好珍惜。”
少女被迫望向镜中人。
杏仁眼,弯月眉,稚齿婑媠,皓质呈露,尖巧的下巴教染了豆蔻的指尖轻轻捏住,一双眼眸清澈无波,冷静,甚至有些漠然地凝睇着。
屋外雨势更大,隐翳良久的天闪终于从云层后决裂而出,自遥远的天际重重劈下,煞白的光影透过窗子映照进来,电光如朝露,快速明灭闪烁后,熄于惊天动地的雷鸣。
许静瑶因这动静吓得手腕一抖,长而薄的指甲在阿檀的唇角划下一道细长的口子。
阿檀始终镇静,镇静到似乎未曾感受到这令人生惧的雷鸣以及脸上的疼痛,只木然立在一旁。
惨光从她面上飞掠,几乎将面目模糊,惟有眉心一点红印,艳艳似要生光,镜中玉姿之色与之配在一处,如同从黑夜深处走出的鬼魅。
与许氏眼中的,哪里是同一张脸?
开新文啦朋友们~好久不见[撒花]
一个三年前就曾提笔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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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