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快入冬的缘故,分明是白日,秦昭宁从官衙出来时天色却有些昏沉,不见一点日头,更让她无端觉得烦闷。
她去了张府。
张序尧见她突然造访,便命人赶紧给她看茶,神情中也有些惊讶,“姜大人今日前来,可是为了和甫兄的案子?”
秦昭宁颔首,“正是。有件事情,需要张公子帮忙确认。”
“姜大人尽管说。”张序尧神色朗然。
秦昭宁拿出一幅画,“虽然张公子此前说过已记不清苏润之藏起来的那副画中女子是何模样,但我仍想同公子确认。”
晨起后她同徐知砚又去了一趟苏府,许是苏琬身子不好的缘故,简单招待后阖府上下都在忙着照料后院,他们在书房中搜查倒是没什么阻碍,但也没搜出什么。
苏润之是极爱作画的人,房中放了许多他的画。
如今她将其中一幅画拿到张府,便是想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她将画缓缓打开,是一幅女子采雪图,图上有几个闺阁女子,有两个女子穿着斗篷端坐着,还有个女子和丫鬟一同采腊梅上的雪水。此画作于元月蒲州一场大雪以后,画的正是苏府女眷。
张序尧凝着眉盯着桌上的画良久,才开口道:“时过境迁,我真当真不太记得了。但若说印象……”
他细细端详画上一人,随即眸色一亮,“就是这女子。虽只是个背影,但那幅画上女子的出尘气质同这女子如出一辙,和甫善字画,总能将气韵精准刻画,错不了。应当是嫂夫人吧?”
他与苏润之从学院中分开后就鲜少交际,况且他不同女眷打交道,对苏润之身旁女眷自然不甚了解。
秦昭宁却没回答,只动作沉沉地将画默默收起,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开。
再回到官衙时,却见徐知砚步履沉沉地走出来。
徐知砚见了她便道:“袁喜醒了,我们得去一趟苏府。”
秦昭宁沉重地颔首,“我亦有此意。”
徐知砚听见她言语中的凝重,不觉脚步一顿,“你也查到了?”
秦昭宁点点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艰涩地开了口,“我想,苏琬腹中孩子,应当是苏润之的。”
徐知砚眸中果然没有意外之色。
昨夜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虽不敢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苏琬本就是不太爱出门的女子,接触的男子并不多,是谁能让苏琬受孕,又是谁能让苏琬如此憎恨不齿却只能打碎银牙往里吞,再料想苏润之和苏玥的行径,苏润之此人何止“腌臜”二字可以形容?
答案呼之欲出。如此,苏琬的杀人动机十分充足了。
“我方才去了张府,找张公子确认画中之人,张公子一眼认出那人是苏琬。几年前苏润之就已经在惦记自己亲妹,此举恐怕是预谋已久,当真畜牲至极!”秦昭宁甚少骂人,此刻却是忍不住。
徐知砚眸色也十分暗沉,“袁喜给了我一封信。他并不识字,但他说这是苏润之那夜不小心掉落的,苏润之匆匆出门,他没来得及把信给苏润之,便听到他出事的消息,之后他一直不敢拿出。直到昨日,他被蒋氏拉出去杖责。”
秦昭宁心头略过一丝古怪,“若是要怪罪,为何那日来认了尸回去不杖责,偏偏是昨日我们去了苏府她们才杖责?”
徐知砚却摇摇头,“眼下先查苏琬之事,你先看看。”
他将信递给秦昭宁。
信上字迹娟秀清丽,落笔间虽刻意隐藏,却能看出写字人滔天的愤怒和委屈,字迹与小云燕所给的书信字迹看似有许多不同,细细看来首笔却是如出一辙。
是苏琬无误了。
内容是与苏润之相约戌时七刻在烟柳河畔相见,并未有落款。
“虽没有落款,但苏润之是极其善字画之人,能让他欣然应约,此人字迹必定他也十分熟悉。因相约时间太晚,为了不让家里人生疑,苏润之便让驿卒虚传了巡察使到访的消息,如此便能解释她是如何将苏润之心甘情愿引出苏府的了。苏润之应当想不到,此约有去无回。”秦昭宁冷笑一声,又道,“只是不知她是如何将苏玥引出的?”
“所以我们必须得去苏府一趟。”徐知砚当机立断。
徐知砚正要往外走,却听秦昭宁道了句“等等”,便见她又往衙门去。
再出来时,手上拿着昨日从苏府带回来的话。
“周巡怎么说?”
秦昭宁眸色一暗,“到了苏府再说。”
……
刚到苏府门口,两人又见红袖满目哀戚地扯着方青云的袖子急急进了府中。
两人刚进府中便有人前去禀报,相迎的却是红着眼的蒋氏。
蒋氏抹了抹眼角,“今日二妹妹身子不太好,母亲忧心相守在旁,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宽恕。”
徐知砚自然不会怪罪,秦昭宁却开口问:“昨日方神医不是来府中诊治了么?今日还不好?”
蒋氏叹息着摇摇头,“方神医不能在府里守着,二妹妹昨日施过针,服过药后分明已经精神头好了些,今日晨起也还好,可不知为何服了药又恶化了。”
“会不会是药出了问题?”秦昭宁试探着问。
“怎会?”蒋氏果断摇头,“二妹妹的药是母亲亲自看着熬的,怎会有问题。”
“那府医呢?二小姐的病如此眼中,怎还让府医离去?”
蒋氏没想到短短一日他们已经查出这么多,踌躇片刻还是如实道:“是二妹妹做主让府医回去的,因他一直以来都不能治好二妹妹,前两日又将二妹妹激怒,二妹妹便发了脾气说不想在府中见到他。唉,若是府医没有离去,二妹妹恐怕不会这样!可是她生气起来,谁都拗不过她。”
秦昭宁眸中却没有意外之色,只是又沉了几分。
她又试探着问:“少夫人可知平日里二小姐和哪位公子相交更多?”
蒋氏面色一变:“大人这是何意?谁人不知二妹妹是蒲州城内最最端庄的女子,她怎会和男子私相授受?大人莫要乱说!城中哪位女子爱和公子相交都好,绝不可能是二妹妹。”
字里行间皆是对苏琬的维护,说到最后面上也多了几分愠怒。
秦昭宁看她神色,确然不像当初提到苏玥时那般为难踌躇的模样,倒是真的十分信任苏琬为人。
秦昭宁又问:“那二小姐和大公子关系如何?”
“自是关系很好,哪家兄妹关系不好呢?只是二妹妹到底及笄了,夫君自然不可能还像小时候一样疼她。”
“那二姑娘对大公子如何?”
“如何?”蒋氏不明就里,“大人问得好奇怪,二妹妹自然像旁人对兄长一样敬夫君。”
她顿了顿,猛然抬头,“大人不会怀疑二妹妹吧?”
说罢她又露出惊诧的神情,“怎么可能?尚且不论二妹妹是家中最温婉和善的,她为何要杀害夫君呢?况且,她身子骨一直不好,如何能害夫君?大人怀疑她,还不如怀疑我。”
秦昭宁蹙了蹙眉,“少夫人如此相信二小姐。”
“这是自然,我与二妹妹说是姑嫂,实则更像姐妹,因为我们自幼相识,无话不谈。”言语间尽是信任和坦然。
秦昭宁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暗自叹一口气,只是原本他们铁了心过来问话,如今苏琬危在旦夕,倒令她一时手足无措。
没想到徐知砚却面无表情道:“我们有话要问苏琬,若是她人还清醒,少夫人便去知会一声。”
蒋氏万万没想到这男子如此不近人情,当即愣在原地,“这……我知大人铁面无私,但如今二妹妹身子虚弱,徐大人不能缓缓吗?”
徐知砚却是不容置喙地扫了一眼蒋氏。
蒋氏无奈叹了口气,“请容我去禀报母亲。”
徐知砚微微颔首,蒋氏不情不愿地带着丫鬟退下。
待厅中又只有二人,秦昭宁才问:“大人为何非得现下问苏琬?”
言语中多少透露出些不赞成和不解。
“若她是凶手,病了便不是凶手了么?若她不是凶手,你我只是过来问话罢了。”徐知砚面无表情。
秦昭宁一时无言,厅内陷入沉寂。
才过了半刻钟,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氏带着两个丫鬟迈着大步走进厅中。
许是女儿病重的缘故,这才过了一夜,莫氏鬓上竟多了几丝白发,发髻亦有些随意,已然不复昨日发髻高耸的贵妇模样。
她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怒不可遏,“徐大人究竟意欲何为,你查案便查案,为何要问我那重病缠身的可怜女儿?”
徐知砚神色依旧淡然,开门见山道:“自然是因为苏琬是嫌疑人,才会问她话。”
莫氏顿时面色一僵,却没反驳,只抬手将下人遣退。
她咬紧一字一句问:“徐大人可有证据?”
徐知砚只用极寻常的语气回复:“自然有。今岁元月,苏琬与苏润之行不伦之事,以至于苏琬珠胎暗结。”
莫氏瞬间面如白纸,却下意识否认,“大人可知诬告官眷是何罪名?还不若快些拿出证据!”
徐知砚却不加理会,只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后来苏玥害苏琬小产,你勃然大怒,将苏玥关在房中,不允她出入。然苏琬此后身体便垮了,纵使方青云为她调理半年有余,用了许多贵细药材,她身子仍然不见好转。
“然而她挂念自己的孩子,便去了钟阳寺立无字牌。此后苏琬与苏润之表面仍是兄妹关系,背地里却暗通款曲。后来,因着苏润之对苏玥产生了情意,她对两人怀恨在心,直至前几日,她将他二人约出设计杀害。”
“胡说八道!”莫氏白着脸否认,眸中迸发着强烈的恨意,“你莫要侮我女儿!”
“夫人问的证据,本官也有。”说罢他拿起手中书信,“夫人还想听什么?”
莫氏一僵,看着书信上那熟悉的字迹,仅存的一丝面色也全然褪去,似浑身被抽干了血一般,无力地瘫垮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傻女儿,我的傻女儿!你怎么这般傻!”
徐知砚将书信收起,冷眼看着她,“如此,夫人还有何辩驳?”
“我女儿没有和那畜牲暗通款曲。是我做的。”莫氏抹了一把泪,瘫坐在地上决然地抬头仰望着徐知砚,重重地重复,“是我做的。”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