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灵棚搭在老院外,占了半条路的宽度。从晨起前来哀悼的人络绎不绝,源源不断的花圈、来宾又几乎占据了另一半的路,将周家门前的那条路围得水泄不通。
无人有半句怨言,连碰巧路过、无法行进的车辆和行人在改道前,也都会朝着灵棚的方向遥遥致意,以表尊敬。
葬礼上,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来人祭拜,镇长和书记家也派人送来了花圈和帛金,为逝去的老人哀悼践行。
老人生前默默无闻,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一手遮天的角色,只是这江河海崖、一草一木、阵阵炊烟升起之处,又都与他息息相关。
周林春年轻时,正处于新中国刚刚成立、群狼环伺摇摇欲坠之际,恰逢国家危难,有志青年放下书本扛起钢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和战友们用血肉之躯筑成保卫国家安全的第一道防线。
几年军旅生涯,大小战役无数,周林春受过伤、立过功,侥幸在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战争胜利后他带着一身的伤疤和尚未取出的弹片回到祖国。
1957年,他退伍转业成了一位普通的小学语文教师,从此不讲前事只讲知识,兢兢业业教了几十年书,直到退休。
葬礼上,来了不少周林春以前教过的学生前来吊唁。有些学生仍风华正茂,而有些早已步入中年;大家坐下来各自报出入学时间,才发现竟然横跨了50、60、70乃至80四个年代。
即使年纪并不相仿,此前大多也素未相识,可聚坐在一起回忆起周老师来,大家便有了说不完的话
“我记得那会儿我妈刚生完我二弟,我爸又在地里干活,中午没人给我做饭,还不给我钱,一连几天中午我就饿着肚子混个水饱,后来被周老师知道了,他就把我带回家去,让师母做饭给我吃,我还记得那天师母给我炒了一盘蛋炒饭,油汪汪的,我哪吃过这好东西啊!拿起勺子紧忙往嘴里舀了一大勺,那香味……这么多年我都忘不了。”
中年女人说着,像孩童一样咂吧了两下嘴,眼中热泪翻涌。
旁边一人惊喜道:“你也吃过师母做的蛋炒饭?”
“我!我也吃过。”不远处也有一个年纪稍小的人举起了手。
“我也是,我还吃过不止一回呢。”
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抢在大家前面说:
“四年级的时候我妈跑了,我爸只知道喝酒耍钱,也不管我,周老师就领我回他家住了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他就坐我对面,一边批卷子、一边辅导我写作业,我要是打了瞌睡,他就用笔帽戳我的头。师母那会儿还给我洗澡洗衣服,把我袜子上的窟窿一个一个的补好。”
说着,那人低着头扶了扶眼镜,悄悄拭去眼底泛出的泪花。“要不是有周老师,我根本不可能考上中专,兴许早成了我爸那样的酒鬼。我现在虽说没有什么大出息,但至少也算是对得起周老师的关心和教导吧。”
众人打量过去,以那中年男人的打扮和周身气度来看,这话多少是有些谦虚了。
“学习再好有什么用?后爹苛刻、我妈又指着他活,要不是周老师帮我垫了两学期学费,我早就回家放牛去了,可那会儿周老师家也不富裕啊……”
记忆的盖帘掀开,众人轮流讲着在不同时空下,周老师如何温暖了一个又一个相似的童年,好像这些尘封往事若不在今天拿出来晒晒太阳,就要随着逝者渐渐飘散了。这些人往往说到动情处,不禁都两眼含泪,面色悲痛。
过了一会儿,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又或是为收回成年人小心安放的脆弱,刚刚自述住过老师家的那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开口说到:
“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周老师带学生回来吃饭,师母都给我们做蛋炒饭?”他的眼角还泛着残余水光,脸上已经尽力露出卖了个关子的得意。
余下同学闻言,纷纷整理了下稍显狼狈的眼泪,也都打起了精神。有人回道:“肯定是因为省事儿吧,谁让咱老周头经常捡饿死鬼儿回去呢?”
众人哄笑起来,“老周头”是早些年学生们给周老师取的外号,皆因他性子极慢,记性还差,说话动作总是慢吞吞的、讲起课来有时候也前言不搭后语,非得靠学生们提醒才记得起自己刚刚讲到哪儿了,丝毫没有整肃利落的军人风范。
曾有学生好奇他过往的事迹,在学到《谁是最可爱的人》那一课时,在课堂上问他,老师有没有亲眼见过课文里记载的英雄事迹?老师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战场上真的有那么残酷吗?他也仅仅指着脑袋摇了摇头说:“忘了,我记性不好,全都忘了。”
刚取外号那会儿周林春还比较年轻,远不到能被称为老头的岁数,所以“老周头”的外号是亲昵中带了一丝调侃。
可自那之后,这个外号竟人人皆知、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他真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这个外号也随着他光荣退休了。如今再经学生们提起“老周头”,当初那几分调侃也化成了无限的亲切与感怀。
“不对。”那人一副果然只有我知道的表情,“因为师母就只会做蛋炒饭!”
“啊?”众人皆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不可能吧。”
见到周围人毫不知情的样子,他兴奋的眉飞色舞,揭秘道:
“师母身体不好,平时都是周老师在家做饭,只有学生到家里来了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抹不开面子系围裙进厨房,所以只好让师母勉强下厨,殊不知师母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次下厨,可能全都奉献给我们了!”
这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起来,有人后知后觉反应起来:“怪不得当年我在碗里吃出了一大块鸡蛋皮呢。”
同学们听着都笑了起来,笑得连泪花都又泛出来了。
“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老师了呜呜呜……”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这些早已长大成人的学生们又一齐哭出了声,连从来都不刻意回想的那些饥寒交加、无人爱护的岁月,到底也是回不去了。
人生不见来时路,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和同那段时光一并逝去的人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一位又一位过路人的远行。
“生前为国报效,死后得享哀荣,周老师这一生,是平凡又伟大的一生。”
辞尽言终到最后,还是那位干部模样的学生慷慨陈词,为尊师做了一番颇为中肯的总结,大家纷纷鼓掌赞许,而后便三两成群,一边和认识的、不认识的校友热络地攀谈,一边等待灵前仪式完成后出殡。
王奶也转过头去,不再听周林春学生们的谈话。王家人坐在席间,在一众喧闹中显得过分安静。
王辛时不时地低头看看老娘,抚了抚她微驼的背,劝她不要过于悲伤。
王奶哂笑,低声朝他说道:“伤心有什么用?死了就是死了。两眼一闭,这辈子就算过去了。谁都有这么一遭,你妈我也排着队呢。”
王辛听罢皱起了眉,急忙说:“妈你这是什么话?畅畅还这么小,你不得看着她以后考大学处朋友?为了畅畅你也得长命百岁啊。”
提到孙女,王奶的笑容一扫之前的苦涩,连眼神都有了几分神采,“是啊,我得看着畅畅长大,希望老天爷能再多留我几年。”
说完她拍了拍儿子的手,起身准备离开。
看见婆婆起身,柳梅有些讶异,“妈,丧礼才开始,还没到出殡呢,咱这就走了妈?。
王辛起身跟上,对柳梅说:“走吧,礼也随过了,咱妈身体不舒服。”
王家人自进场时便一直坐在角落里,大部分人都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场上仅有三两熟人过来打声招呼。
如今提前离开,倒招致了许多目光,在场有年长些的好事者甚至还没等王家人彻底走出门便在背后窃窃私语起来。
“哎我记得,于寡妇以前是不是和周老师是不是……又点啥?”
这时候,一位个子小巧的花衣老太小声询问起身边人,声音虽不大,却也吸引了周围三两人的注意。
众人把心里有限的悲伤抒发完以后,凑在一起翻翻黄历讲讲八卦消磨一下时间,再过一会儿丧仪结束大家去外面灵棚目送棺椁运走,接着就可以去饭店准备开席了。
她身旁是也是一位年纪相仿的老人家,老人个子高大,嗓音洪亮,她摆弄两下手腕上的金镯子,对她说:“你这记性还挺好啊,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怕是都没几个人记得了吧。”
她说完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咧嘴露出一排金牙,饱含表情更是让人浮想联翩,身边不少人闻到八卦的气味,都默默往金牙老太靠拢。
“不对吧,于寡妇不是和周家关系闹得很僵嘛?我以前还见着她还当街骂过周老师呢。”
“啧,怎么不对?”那位金牙老太见有人反驳,立马出声自证:“这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于寡妇年轻时候定过亲,你们还记不记得陈家老大?”
见无人应答,她便自顾自地解释道:“这么多年了,陈家人都死光了,你们不记得也正常。那陈家老大,名字我也想不大起来了,他和于寡妇是从小两人家住对门,一起长大的。”
花衣老太模模糊糊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哦啊我想起来了,他后来是不是去打仗了?”
“可不是嘛!”见有人记起来,金牙老太声音更大了,“那陈家老大当初就是被周老师带去打仗的,周老师那会儿不是什么……工会主席嘛!后来打完仗他自己回来了,陈家老大却被炸死在外边了。”
众人间多了几声唏嘘。
“可惜啊,非常精神的一个小伙子,个子很高,离家的时候才十九,跟我大弟同岁。”金牙老太边说着,便用手在半空中比了比,好像那人的面貌体型历历在目。
经这么已提醒,花艺老太彻底想了起来:“陈老大要不是死在了外面,于寡妇也不能因为打击太大,一下子疯怔了好些年。那些年里于家人一管不住她,她就去堵周老师家的门,见着他就要指着他骂。那会儿她得疯症的事都传开了,大家见了都躲着她,谁也不敢管她。”
“可不是嘛,陈家老大出去打仗的时候,还有人家上赶子找于家说亲呢,她疯了以后,看谁家还敢要她?”金牙老太不明意味的冷笑一声。
“那要按你这么说的话,两家不都结仇了嘛?而且我看于大娘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也没有你说的那个毛病啊?”随着谈话的深入,逐渐有小一辈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忍不住插话道。
金牙老太见身边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正得意,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摆了摆手说:
“你们岁数轻,很多事情都不知道,那于寡妇咋成的寡妇,陈家老大没了以后,她因为有那疯症没人愿意要她,直到把她爹妈都给熬死了,才让她老叔配给了刚死了老婆的王瘸子,我记得那时候她都快三十了吧。那王瘸子什么性格?她一犯病,王瘸子就打她,她要是敢往出跑,王瘸子就敢拿铁链子给她锁在家里,就这么地,再加上怀了孩子,才给收拾老实了,人也不犯糊涂了。”
“她这命也是真苦。”旁边花衣老太虽然听得起劲,听到这里也不免为她叹了口气。
“她命苦?她命硬着呢!”那老太好像见不得有人为王奶说话,不悦地看了一眼花衣老太后,立马接上话茬,“王瘸子再凶,最后不也被她给克死了。”
金牙老太说完,见有人将信将疑,特地又补了一句:“真不是我胡诌八扯,你们想想,和她沾亲带故的那些人哪个有好下场?”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像抢答一般搬出了种种“铁证”:
“陈家老大和她说过亲,死炸在外头了吧,骨头渣子现在都不知道埋在那块地里;她爹妈就出门做个客车,谁能想到车翻了呢?还有那王瘸子,那么多人去水库洗澡,怎么就她成了寡?八成也是被她克死的!”
就这样,一桩桩摊在任何人身上都堪称苦难的的血泪史,到她嘴里竟然就成了命硬妨人的佐证。
可如此荒唐的言论,竟然也有人信。那花衣老太听了之后惊呼一声,好似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要是这么说的话,她那亲生的孩子……不也没活过成年吗?”此话说完,花衣老太又觉得自己失了言,赶紧搓了搓手中的佛串,念了两声罪过。
突然想试试串珠式写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