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前一天,因为第二天考完试就要放寒假了,本学期教学授课是进度也已经圆满结束,当天下午,在曲老师嘱咐完学生们一些有关考试的注意事项后,便提前宣布放学了。
小学生们欢天喜地地收拾着桌膛里、桌面上的书本、零食,以及各自的“宝贝”——
操场上捡的透光石头、干掉的昆虫尸体、用饼干棍和橡皮圈叠好的小飞机、和同学打赌赢了的一盒橡皮……
能带回家的统统往书包里塞,不能带回家又舍不得丢弃的,便只好嘱咐关系好的同学帮忙藏匿,还要让对方郑重承诺绝对不会弄丢,下个学期一定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只不过这些在孩子们异常宝贝、在大人们噤鼻皱眉的物件们最终的命运,从走出这间教室起便出奇地相似,它们大多会被遗忘在某个尘封的逼仄角落里满地飘零、奄奄一息。
偶尔想起那双柔软温暖的小手,却不知时间走远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那双手或许早已长大,融入了这个充满成年人的世界,学着和其他大人一样,习惯了把握衡量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再于虚无中感受缤纷、无法在平凡里发现惊喜。
它们终究还是沦落为一堆无价值的碎片,化为尘与灰。
晚饭后,王家大屋里静悄悄的。
王辛去老屋给王奶熬泡脚的汤药,过来蹭饭的罗亚娜和柳梅在厨房内一起刷碗说笑。小狗丢丢扭着胖胖的身体恬不知耻地在厨房门口倔强蹲守,只盼着心软的女主人能赏它几口剩下的肉片吃。
剩下三个孩子则在大屋客厅里各忙各的,互不干扰。
王畅畅在书桌前捧着书时而一言不发,时而念念有词。柳柏杨也有样学样,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书,只是看着看着,变有点想打瞌睡了。
王畅畅很享受读课文的时光,虽然现在很多字她都认不全,但是仍然不影响她因文字而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些白底黑墨的字块按照不同地顺序罗列组合,便有了动物、植物,多了声音、颜色,纸面的世界行列铺叠一成如故,心中的世界却生机盎然千机百变,课文是多么有趣的东西啊!
虽然畅畅在语文课上的表现远没有在数学课上那么积极,不过她私下里还是喜欢语文大过于数学的。
对于明天的考试,她心态上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再像上一次期中考试那样着急地证明自己,她这次没有想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是想把老师课上讲的知识全都弄明白,把作业本上的每个字认熟,把数学书上的每一个等式算对,然后交上一张满意的答卷,仅此而已。
畅畅注意力一集中,周围世界便会变得轻淡,所思所想皆专注于眼前的事物,并未过多注意到身边两位同伴在做什么。而就在她沉浸在自我世界与知识点们开认亲大会时,却不知有人将她的行为尽收眼底。
柳梅和罗亚娜刚刷完了碗,却没有立即离开厨房,她俩用毛巾擦干了湿哒哒的双手,一边靠在餐台碗柜上闲聊、一边透着旁边的小窗观察着大屋里的动静。
“你看这仨孩子。”罗亚娜指尖戳着小窗对柳梅说道:“明天就要考期末试了,你看这仨娃娃完全就不是一个态度。”
“畅畅是知道学的,杨杨是知道跟着学的,就那小胖子,没心没肺地还吃呢。
有道是人比人死、货比货扔,由于眼前对比过于强烈,罗亚娜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柳梅没有接话,倒是大屋里的吉祥好似察觉到来自背后的灼热目光,终于舍得把头从饼干盒子里拔出来,回头一瞧见到两位妈妈,便天真无邪地挥手和她俩打起了招呼来。
罗亚娜只觉好气又好笑,但看着儿子憨甜无知的笑脸,她眼里又不禁流露出浓浓的爱意来。
最后罗亚娜只能自我开解道:“不怪我儿,他妈上学时候就不是读书的料,比起我以前那浑样儿,我儿已经很乖了。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像畅畅这样的孩子,也不能从我肚子里出来啊,是吧。”
罗亚娜心思浅,常常想一出是一出,说过的话很少会往心里去,所以看她一脸窝囊又认命的样子,柳梅反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也别这么想,之前老师不都说吉祥学习有进步了嘛,而且我看他比在幼儿园的时候开朗了不少,也爱跑爱跳了。”
一提起这儿,罗亚娜迅速多云转晴:“是啊,现在他跟着畅畅身后连跑带颠儿的,人看着也活泛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就喜欢自己鼓捣卡片,都不和其他小朋友玩。”
还没高兴两秒,罗亚娜又叹气感慨道:“孩子已经有了这么大的进步,我当妈的怎么能看不到呢?不仅不奖励他,反而还对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是我太贪心了,明明我也不是什么好妈妈……”
柳梅正要再出言相劝,话未出口便被罗亚娜紧紧地充拉住了手,听她充满感激地说:“小梅,谢谢你和辛哥每天晚上帮我接送孩子,要不是有你俩帮忙看着,吉祥以前连作业都写不完。你们一家人对我的好,我都搁在心里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柳梅张了张嘴,显然是被罗亚娜无缝衔接的情绪转换给搞得晕头转向,
“什么报答不报答,这么说太见外了,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能为你做一些事我很开心的。”
柳梅性格内敛、心防很重,凡事都喜欢放在心里自我消化。而罗亚娜却大胆泼辣,喜欢从不遮掩、有活儿当场就发。
不过这样极与极的反差饼干并没有影响二人友情的发展,反而在日常相处中因为对方的不同而滋养了自身的空缺,感情由此升温。
如今见柳梅少见地真情流露,罗亚娜豪气万丈地搂过她的肩,深情款款地说道:“可惜我就不是个男的,不然我早就把你娶回家去了,哪还能轮得到辛哥?”
柳梅秀面微红,却不忘低着头揶揄道:“呸,你要是个男的肯定是个花心大萝卜,就你这张嘴,还不知道多少小姑娘要被你忽悠呢,我才不上你的当。”
罗亚娜一听这话便不乐意了,“嘿!你怎么跟你小哥学,净知道茬我呢?学坏一出溜儿,你可不能听他的话!”
二人说笑一通,后又去王奶屋里陪着她说了会儿话,稍晚时,罗亚娜便领着吉祥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王家人便如往常般紧锣密鼓地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王辛今天起得早,披上棉袄开门放丢丢出去方便,然后带上手套抡起斧子,把新拉进院里的木材劈成一段段短细的木绊子,把今天用的几根扔到饲料袋面儿上,剩下的搭在墙根下垒齐。又往袋面上挖了几锹煤,放了两捆豆荄后,王辛先送回大屋让柳梅点火生灶,随后又去王奶屋里把炉子生好。
等他回来的时候,柳梅已经把两个孩子叫起床了,此刻厨房正热气蒸腾,孩子们穿戴整齐蹲靠在火墙边上睡眼朦胧地刷着牙。他自己闲不住,便又拿着扫帚出去简单收拾下院子。
一番收拾后,院子里的积雪和煤渣都被清除殆尽,王辛后背、额角都发了汗,心情顿时感到无比的畅快,油然而生出了一股幸福感,心中不禁感慨:“这才像过日子的样子。”
但这个念头一生出,他的神经却没来由地绷紧了,转瞬之间,王辛整个人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放下手中的工具,卸下帽子手套,转身回屋。
一家人吃完早饭,临出门的时候,柳柏杨和王畅畅各自检查好了文具盒里的铅笔橡皮,然后戴上围脖耳包一前一后地跟着王辛出门。
小狗丢丢原本还在闷头享受着油水旺盛的剩饭,一听见动静,立马抬脚跟出去送两个小主人出门,每天皆是如此。
小狗也许不知道两位小主人每天出门是去做什么,但是它知道如果不再去看他们一眼,下一次见面就又要等很久很久,可它只是一只小狗,它短暂的生命中还能有多少个很久很久呢?
畅畅见丢丢急哒哒地跑过来,下巴上的长毛还挂着新鲜的汤水没来得及舔干净,被它逗得咯咯直笑。畅畅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丢丢的头,嘴里念叨着:“摸摸狗头,考试不愁。”
一听这话,柳柏杨也伸出手来,在丢丢热乎乎的脑门上敲了敲,“我们走了,等放了寒假就可以天天陪你玩了。”
两个孩子上了车后,王辛方向盘一打,转弯到了罗亚娜家门口。车停在门口,王辛按了两下喇叭,不一会儿吉祥便背着书包颠颠的出了门。
罗亚娜目送着儿子上了车,裹着棉袄斜靠在门口,然欠连天地对王辛挥了挥手。
王辛摇下车窗扬声说:“今儿中午还让吉祥来我家,你自己对付吃点儿,等晚上你忙完了也一起过来吃饭。”
临到年尾,美发店生意爆火,罗亚娜从早到晚剪头焗头烫头,人都憔悴了不少。
她点头道谢,语气有些自责:“昨晚就应该听小梅的把吉祥放你家,今早我一睁眼时间就晚了,孩子自己坐在桌前啃面包呢,衣服书包都收拾好了。”
王辛一听,转身伸手摸了摸吉祥的头,目光软了下来,说:“是个懂事的,像他爹。”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并未多言,又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齿轮中转动。
今早车内十分安静,吉普车停在学校门口,后车门打开,三个孩子倒豆子一般地下来。
王畅畅面色凝重,像个即将出征的战士,看向不远处的教学楼深叹出一口白色哈气。柳柏杨和吉祥也没好到哪里去,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教学楼门口走去。
考试之于学生,躲不掉、扯不开,就如紧箍咒之于孙悟空,只能乖乖听话受伏。嘴上说着不在意,但没到真考完,头上始终像是顶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有种悬而未决的恐惧。
谁上学时候不怕考试呢?这种感觉,连陈年学渣王辛都颇能共情。
“孩子们,考完就是胜利!成绩啥的不用在乎,你们才上一年级,以后有的是时间学呢。”
王辛探出头,给三个小豆丁鼓劲儿。
吉祥回过头去,真心实意地朝王辛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很明显是把这话听进去了。柳柏杨也点了点头,脚步稍微轻盈了些。
畅畅则无奈地冲爸爸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拉着柳柏杨和吉祥快步向前,煞有介事地小声提醒:“我爸小时候学习不好,你俩别听他的。”
柳柏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毫不知情、满脸慈爱的王辛。
怕是知道真相后,王叔叔眼泪都要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