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三样东西隐藏不了——爱情、贫穷和咳嗽。
初中时,畅畅在生物练习册的一篇页脚底栏中看到了这句话,然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从住院第四天开始,畅畅基本上完全退烧了,不会再有白天和好人一样,然后半夜突然发热的情况了。两个大人算是松了口气,这几天晚上他俩轮流守夜,都没怎么好好合眼。
烧是退了,但是畅畅人起来却更蔫了。
不仅精神差,她还开始频繁咳嗽,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有时候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又过了两天,她便无需担心说话的事了,因为前几天的高烧,她的扁桃体不幸感染发炎了,喉咙不仅连咽口水都疼,连嗓子也彻底失声了。
说不了话倒是其次,这个时候再一咳嗽,充血的喉咙睡着觉都能被疼醒。
由于肺部感染,她现在喘起气来肺子就像一台陈旧的风箱,嘶啦嘶啦的,一呼一吸都很沉重。
有时畅畅感觉她自己就像一个缺了零件的机器,因为支撑不起生命的重量,只能散落一地。
邻床的两个小孩都陆续出了院,只有她离回家还遥遥无期,她有些焦躁,每天换着地方挨针的生活早已让她消耗掉了最初的新鲜感,她现在只想回家,不想再待在这个空气中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也不想再每天一连打好几个钟头的吊瓶了。
一想到家里,想到奶奶和柳柏杨,要不是因为嗓子太疼,她肯定要好好哭一场。
天啊,她现在能想到的解决方式竟然是先哭一场。
短短几天时间,她已经变得有点不像她自己了。
现在食堂饭菜但凡有个咸了淡了,她就赌气只吃两口,急得她爹团团转,后来只能去医院附近的饭馆顿顿买她爱吃的小炒。
一天只要输液超过3瓶,畅畅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不住,柳梅按不住她,只能借把轮椅推着她在走廊里闲逛。
每次回想起大人们为了她忙前忙后的样子,畅畅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反复批判自我,可每次情绪来的时候,压又压不住。
一场病下来,让她不再是那个听话懂事、从不挑食的好孩子了。以前老师们、家长们夸奖她的那些话,她回想起来都会脸红,如果她们看到自己现在无理取闹的样子,会不会把那些话收回呢?
爸爸和柳阿姨这些天因为照顾自己连觉都没有好好睡,肉眼可见地疲惫。自己还因为内心焦躁时不时地耍小性子,真是太不应该了。她感到很内疚,想和爸爸还有柳阿姨道歉。可她现在说不了话,只能手写了一份道歉信。翻了半天,病房里面没有本子,这封信最后写在了纸药盒的背面。
看着女儿这封字迹稚嫩语气却无比郑重的道歉信,王辛笑得无奈又宠溺,他抬头望向刚刚拔完针躺在病床上装睡的闺女,此刻也正往他和柳梅这里偷瞄。
稚子神态憨甜可爱,老父亲的心化成了一江春水,一把将女儿抱进了怀里。
王辛低头看着小女,这在才仅仅一周的时间,女儿圆润的小脸儿就消廋了一圈,连下巴都尖了。他抱起孩子掂了掂,果真比以前轻了好多。
折腾了这些天,最受苦的就是孩子,要是可以的话,他恨不得能替孩子受罪。
王辛亲了亲闺女的额角,软声说:“爸爸倒是情愿你天天发脾气,你有精神发脾气,说明病就快好了,前两天你发烧不退的时候,可把爸爸吓坏了。”
畅畅眼泪汪汪的,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是心里却感动得一塌糊涂,此时此刻她不再热衷佯装大孩子了,也不再因为之前发了脾气而自责。因为乖巧懂事也好、蛮横撒泼也好,爸爸都一样爱着她。
“能做爸爸的女儿,真好啊。”她心里想着,然后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了他。
冬日清晨,室外阳光还未大亮,畅畅却早被自己的咳嗽声给震醒了。
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支起身体,模糊间,竟然看见床脚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微卷的头发,瘦小的身形……
“柳柏杨?”
畅畅下意识起身,飞快爬到床脚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又惊又喜。
然后声音粗哑地大叫了一声,惊喜只剩下惊吓。
拉近以后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庞。
“……”
趁对方还没有反应,畅畅先状若无事地松开了紧紧握着在人家胳膊上的手,然后身体像猪油般丝滑地往回撤,一直撤到床头,极尽所能地拉远二人空间上的距离,仿佛刚刚无事发生一样。
缩回到床头以后,畅畅开始下意识地找人,她环视了整个病房,才发现病房里根本没有别人,除了她自己,只有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孩。
床头桌上有刚打回来的早饭,还徐徐地冒着热气。
“爸爸和柳阿姨呢?他们俩不会单独把我留在病房里的啊。”
畅畅心里疑惑,把目光重新放到那个陌生男孩身上。
他和柳柏杨一样瘦小、白皙,头上甚至也有些自来卷,乍看之下确是有些相像,怪不得自己刚刚会认错。
男孩坐在床脚的凳子上,弓腰垂首,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
无论是畅畅刚才唐突的动作、还是现在探究的眼光,他看起来都丝毫不受影响。
只是见她醒来后,他像压抑许久般,出声抽泣起来。声音很小、眼泪很多,一滴又一滴,打湿了他身上那件灰突突的毛衣,整个人看起来像片黑压压的雨云。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是相互感染的,畅畅咽了咽口水,很想问问他是谁,为什么哭,他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是不是找不到他们了?
但因为嗓子发炎发不出声音,她只能先朝他挥了挥手,企图用手势比划。可是她比划了半天,男孩仍自己哭自己的,理也不理。
“好吧,他又不懂哑语。”
见对方不理她,畅畅耸了耸肩,把床头的手帕纸塞给他后,自己默默地坐回床头看着他哭。
畅畅安静地看着这个陌生小孩,目光不自觉地带着一丝审视。
他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畅畅怎么想怎么奇怪。
他到底是谁啊?
她光看也没有什么头绪,只能先等大人们回来。
畅畅并不担心爸爸和柳阿姨会离开太久,因为再过一会儿,护士长就会拎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子叮叮当当地过来给她打针了,到时候爸爸无论在哪儿都一定会回来的,等爸爸回来了,他肯定有方法知道这个男孩是哪里来的。
所以畅畅干脆忽视这个男孩的存在,她穿好衣服后,把被窝里的热水袋捞出来就着过夜变温的水洗漱,然后把床板饭桌放下来、打开饭兜准备吃饭。
等她把所有饭盒盖子都掀开后,看着异常丰盛的早餐,畅畅不禁叹了口气。
饭盒里不仅装着馄饨和小米粥、还有一盖子蒸饺、两种馅的小笼包,被烫软的塑料杯里装着热乎乎的豆浆,豆浆旁边塑料袋里有半袋子油条,油条旁边还卧着两颗直冒油的咸鸭蛋。
这么多样……她都不知道该从哪边下口了。
病中食不知味,畅畅的饭量远不及从前,再加上她最近连咽口水都疼,大人哄着也很难多吃两口。
王辛看着闺女日益削尖的下巴犯了愁,每次带饭都尽量多买些样式,好让孩子尽可能多吃点。等畅畅吃完了,他和柳梅就吃孩子剩下的饭菜。
正当畅畅对着一桌子的早点发着愁,那个男孩好像哭累了,他抬起手擦了擦眼泪,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听见动静,畅畅的头立马转向他看,偶然发现他那件又肥又大的灰毛衣袖子上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导致男孩一抬手,畅畅就隔着衣服看见了他的胳膊肘。
大冬天的,竟然穿破了洞的毛衣?
哪家的大人会在大冬天给孩子穿破了洞的毛衣?
畅畅心里又犯起了嘀咕。“他……该不会是被拐卖的孩子吧?”他难不成是来病房里偷钱的?”
奶奶以前和她说,有些小孩瞒着大人偷偷跑出去玩,然后就被坏人给抓走了,再也回不了家了。以后只能跟着坏人沿街要饭或者当小偷,不仅穿的破破烂烂,还会经常挨打,和《三毛流浪记》里演的一样。
前些天邻床家长和柳阿姨闲聊的时候,她听见说有大人之前带着小孩来病房里偷别人的救命钱。
畅畅捏紧了筷子,皱起眉毛,内心陷入了矛盾中。
“他会是小偷吗?如果他是坏小孩,我该怎么办呢?”
许是闻到了饭香,男孩停止了哭泣,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香味的源头——正好撞上畅畅强烈有力的视线。
下一秒,他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目光慌忙弹开,埋着头直直看向地面,不再敢东张西望了。
这一副“做贼心虚”样子仿佛佐证一样,更加深了畅畅的怀疑。
趁着对面男孩没看过来,畅畅紧盯着他,反手轻轻打开了床头柜子的第二层抽屉,然后快速地瞟了一眼,暗舒一口气。
还好,柳阿姨的提包还在,包里鼓鼓的,应该没丢什么东西。
接着畅畅警惕地关上了抽屉,犹豫着要不要拎着包跑出去叫人。
可她反念一想,如果他真是小偷的话,那为什么在她醒来后不立马逃跑,反而缩在角落里哭哭啼啼呢?
难道是有人逼着他做坏事,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但不听话又会挨揍,所以两难之下他给急哭了?
畅畅的思维已经发散到了开始怀疑坏人就藏在门外不远处接应的程度了。
好危险啊……我要是贸然出去叫人帮忙,万一把坏人引来怎么办?坏人脸上也没写字啊!她家的大人不在,要是被坏人发现的话,说不定连她也会被拐走呢!奶奶说那些拍花子的人都随身带着涂了迷药的手绢,到时候她要是被迷晕带走了,睁开眼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想到这儿,畅畅坐不住了,但也不敢出门,生怕打草惊蛇。
她一个骨碌从床上利落地下来,穿着棉拖猫着腰,轻轻踮脚走到了病房门前,然后‘吧嗒’一声,直接把门给反锁上了。
畅畅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在爸爸回来之前,谁都别想进这个房间。
把门锁上后,畅畅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安全了。医院走廊人来人往,要是有人在外强行开门,一定会被人发现的,所以她猜坏人并不敢这么做。
至于屋里这个小男孩,她自己就能应付得来,他要是敢有什么贼心思,她就立马揍的他乌眼青!
畅畅捏了捏肉肉的小拳头,眼神发狠,吓得刚刚因为关门声音而抬头张望的男孩又慌忙地低下了头。
“哼,小贼。”畅畅白了他一眼,然后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往床头走,让他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可这次男孩被抓住后不再毫无反应,畅畅一抓住他,他就用力地开始挣脱。
什么?不仅不束手就擒,竟然还敢反抗?畅畅震惊之余也发了狠,于是两个小朋友开始角力。
病中的老虎也是老虎,小男孩身高体型都差了畅畅一大截,哪怕是畅畅生了病,他力气仍旧比不过她。即使他不愿离开椅子,但还是被强行拖起来。
畅畅拖着男孩还没走几步,就觉得一阵头昏眼花。病中身体虚弱,她不由得停下来喘口气。
那男孩一看畅畅停下来,立马胳膊一扬想挣脱她的钳制,畅畅以为他要逃跑去叫同伙,紧忙抬手往上用力一抓,只抓住了男孩的袖口。
嘶啦——
撕扯布料的声音响起,畅畅抓着一条空荡荡的毛线袖子,愣在原地。
……
四周寂静无声,场面十分尴尬。
畅畅回过神,慌忙上前,一脸歉意地把手里多出来的袖子还给人家。
可她上前一步,男孩就往后退一步,一边退一边用手护住光溜溜的手臂,直到退无可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畅畅挠了挠头,心想,“额,这个场景怎的这么熟悉呢?”然后一拍脑门,“妈耶,这不是跟电视剧里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戏码一样吗?”
畅畅低头,看着对方一副将哭未哭的样子,后知后觉道,“我俩到底谁才是坏人呐!”
加油ヾ(?°?°?)??,努力把故事更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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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陌生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