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请问是王畅畅家吗?”
电话那边传来一道礼貌而娇憨的声音。
“是是!是我啊琦琦!”
电话这头,畅畅兴高采烈地回应着。
“畅畅!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第一个打电话给我,我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我昨天晚上还梦见你了,我跟你说哦……”
转眼间,窦里琦已经搬走一个多月了,北方的温度也从秋风飒爽正式转入严酷冬天。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畅畅每天过得也算充实,可回过头想想,却罕有能清晰记住的东西。
时间一天一天前进,记忆一点一点重叠,生活中的大部分都会被压缩到面容模糊,好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把心里的空间腾给真正重要的人。
窦里琦在电话里分享上海那边的见闻,外滩、文庙、南京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因为她的描绘而变得不再遥远。
畅畅也和她讲着老家里边的趣事,丢丢、柳柏杨、宋园长……熟悉的人事物也在时光的作用下悄然发生着改变。
时间在向前走,谁的脚步和记忆都不会永远在原地停留,但此时此刻,两个好朋友的心仍旧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正聊到兴头上,柳阿姨走了过来,轻声提醒着畅畅注意时间。那个年月里,打长途电话还是一件蛮奢侈的事情。
畅畅懂事地点了点头,和窦里琦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并约好下次打电话的时间。
刚刚光顾着说话,畅畅现在才反应过来有点渴,走到厨房想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喝,却被柳阿姨立马阻止了。
柳阿姨拿起桌上的热水壶,往洗净的罐头空瓶里倒了半罐子热水,然后放到窗台晾凉。
“小孩子不能总喝凉水,知道不?喝凉水容易拉肚。”她对畅畅念叨着。
畅畅只能眼巴巴守在窗边等待,看着窗边冻结的流光溢彩的冰晶,她伸出手指用力地摁在上面,企图把它融化。
冰晶遇热后,立刻化出了一个指腹大的小坑。畅畅收回冰凉的手指,贴在热气腾腾的水杯上取暖,然后再去化冰,往返几番,乐此不疲。
人类真的很容易在迷惑又单调的行为中取悦自己。
过了一会儿,畅畅喝上了白开水,咕咚咕咚一鼓作气,顷刻便见了杯底。
她舒畅地打了一个水嗝,对着太阳伸着懒腰。
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畅畅看着窗台上暖黄色的阳光,美滋滋的笑了。
全中国的小孩有谁不期望过生日呢?
她的生日小,从年头盼到年尾,直到冬至这天,她的7周岁生日终于走来了。
今早天还未全亮,王奶就端着两个煮好的红皮鸡蛋来到了畅畅的小屋里。
被奶奶叫醒后,畅畅和被迫起床的柳柏杨眼屎都没楷干净,就并排坐在炕边,睡眼惺忪。
王奶将两个红皮鸡蛋从炕头滚到炕尾,嘴里念叨着:“骨碌骨碌好运来,保佑我孙女无病无灾!”
连骨碌了两遍后,王奶把鸡蛋剥了皮,分给两个孩子吃。
她临走前特地嘱咐孩子们鸡蛋一定要都吃完,要是剩下了福根儿,往后日子可就没有福气了。
两个小孩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皆一脸慎重地大口吃煮蛋,生怕一不留神把福气丢下,结果被蛋黄噎得直翻白眼。
很多年后的一个生日,畅畅又回忆起这件事来。
她猛灌一口苦酒,喃喃自语:“思想若没被马哲超度,就很容易被封建迷信唬住。”
幸福哪里是吃个鸡蛋就能挣得的呢?
说罢,她继续举起笔来,流着泪,大段大段的背起了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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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畅使劲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如释重负地仰躺在炕上,看着晨曦光临的天花板,思维开始发散。
今天真是我的生日吗?
也许是等待了太久,这一天真来临时,总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别人过生日的时候也会这样想吗?也会觉得今天只属于自己吗吗?
除了我之外,世界上还有谁在今天过生日呢?他们或她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
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号在畅畅心中罗列着,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李超。
畅畅的生日是在周六,所以昨天课间就陆续有小朋友送她生日礼物。
一块橡皮、几颗糖果、生日卡片……她都欣然接受,很真诚地道了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送生日礼物在幼儿园孩子们中成为了一种流行。
也许是越长大,便越迫不及待地想模仿大孩子之间的游戏吧,成长皆是如此。
临放学的时候,畅畅把收到的小礼物一样一样地放进书包里,耽误了些时间。
教室里已经空了,柳柏杨在座位上等她,一直到畅畅把所有东西都装好,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摇摇晃晃的出了门。
刚走到班级门外,畅畅就看见了李超。
“李超,你怎么还没回家呢?天都快黑了。”
李超嘿嘿一笑,没有回答,只从棉袄兜里掏出一块石头递给了她。
“班长生日快乐。”
他罕见地有些腼腆。
畅畅下意识伸手接过,低头端详着掌心里的石头。沉甸甸的一块,形状很独特,表面上坑洼不平,却出奇的干净,她握紧手心,用手指细细地摩挲几下,手感并不冰冷,相反还有些热乎乎的。
“额……谢谢你。”
畅畅刚想起抬头道谢,却发现李超人早已离去。
“他什么时候走的?”她转头惊讶地问柳柏杨。
“你对着石头发呆的时候。”他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
畅畅把石头利落地揣进包里,带着柳柏杨去大门口找爸爸,临进家门前,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叹了口气。
奶奶总说小孩子不应该老叹气,可畅畅有时候真的不知道除了叹气之外,她还能做什么。
有些人和事明明事不关己,但听之闻之,会难过、会惊心、会……叹气。
因为窦里琦,大班长和淘气蛋之间也有了秘密。
而这个秘密就像他刚送的那块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让她总是控制不住的回想,又无力的叹息。
自从那次活动课闹了矛盾后,窦里琦临到走之前也没再主动搭理过李超。
每次李超卑微地主动求和,都会被窦里琦厉如刀剑的眼神吓退,只能哀叹着赔上一个快哭了的笑脸。
畅畅那时很疑惑,为什么窦里琦可以轻易原谅出口伤人的吴迪,却始终不肯和李超和解。
但这件不愉快的事多少也有她的责任,所以畅畅即使心有疑虑也不愿多提。
或许她注定无法成为优秀的红领巾预备役。
一直到窦里琦彻底离开的那天。
她在这里一切的欢乐和伤心,都正式地划上了一个圆圈。
那天畅畅在教室里做坐了很久,再出来时,喧闹的幼儿园已经开始了夜的寂静。
目之所及都没有其他人,只有爸爸和柳柏杨在门口等着她回家。
她对着他俩扯了扯嘴角,也送上一个李超同款笑脸。
王辛只摸了摸畅畅的头,打开手电筒说:“我们回家。”
此时已到傍晚,天色是将夜未夜的一泼蓝墨。
一家人往门口走去,在经过游乐场的时候,畅畅灵敏地听见了些声响。
她拿过爸爸的手电筒,往滑梯的方向一照,不出所料,果然有人。
慢着,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是?
畅畅又仔细看了两眼后,低声对爸爸耳语几句,然后快步走向前去。
见有人来了,滑梯上的人影慌忙逃窜,还未跑多远,边听畅畅高声说道:“李超,别跑!是我!”
李超一听是畅畅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尴尬地挠了挠头,北方天气已经很冷了,可他仍穿着那件初秋的薄外套。
“你怎么还在这儿?吴迪呢?你俩平时不都一起回家吗?”
畅畅走近,关切地发出了三连问。
“吴迪他妈回来了,现在应该在饭店呢吧。我……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李超低着头说。
天色明明那么暗,畅畅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黯淡。
她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接下来的几秒钟没有人说话,该说不说,有些尴尬。
畅畅在脑中思索着要不要让爸爸送李超回家,尚未作出决定时,就听到对面说,“班长,谢谢你。”
畅畅讶异,刚想说谢我做什么,可当她的余光扫到金鱼滑梯的时候,心中顿时了然。
“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畅畅闷闷地回答道,目光不自然地闪躲着。
“其实我想问你,为什么你不让我说那块石头其实是你给的呢?”
“她好东西见惯了,一块破石头怎么会稀罕?再要是知道是我送的,她早就扔了哈哈哈……”
又是那种笑容,卑怯的,
“我也想给她买一个像样的礼物,但是我没有钱,上次我奶奶去小卖店闹过,老板再也不给我赊账了。”
“那块石头是我夏天时候捡到的最好的,当时吴迪还羡慕我……你给她的话,她一定会留着,很久很久。”
说到这儿,李超抬起头,笑了。
这一次,他的眼睛灿若星子,笑的心满意足。
可畅畅却更想哭了。
“李超……你,你是喜欢琦琦嘛?”
畅畅说完后,也被自己大胆的发言惊住了。
对于六七岁的小朋友来说,喜欢往往不杂涵更深层的情绪,喜欢老师、喜欢朋友、喜欢糖果、喜欢蓝天……
这样的喜欢是简单直接的、瞬息万变的。
可畅畅此刻想问的,是一种貌似独属于大人之间的喜欢。
是五阿哥对小燕子的喜欢,是那种……令人害臊的喜欢。
这是头一次,畅畅把对这种陌生感情的思考,用在自己的同龄人身上。
她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但是除了这样的猜想,她实在是无法解释李超这么长时间以来对窦里琦甘之如饴的顺从和近乎卑微的讨好。
畅畅迫切又慌张的看着他,想得到一个答案,却又害怕答案太深奥,她理解不了。
“我……也许吧,我觉得和她待在一起很幸福。”
李超眼眸低敛,嘴角微扬,像是回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情。
“班长你知道吗?我其实和琦琦是同一天生日,可我从来都没过过生日。”
“那天,我没办法和她站在一块儿,我也瞧不起我自己。可是班长,我除了那帮朋友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她一直都没有原谅我,其实现在我还挺高兴的。这样的话,她会记得我更久一点吧……毕竟,也没有谁愿意记得我。”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我只知道我羡慕她,对,很羡慕她。”
“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李超还在低头笑着,但眼神里的光却像是陷入了深深沉沉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