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孤鹤归青山 第1章 楔子

嘉定二六年隆冬，延春殿大火。皇后震怒，杖责殿内奴仆近二十人，永安公主受了风，次日便起了烧，愈烧愈高。

崔芙笙回宫时已近午时，院内的枯木下仍有一捧褐土，细闻起来有一股焦炭之味，她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提气往里走。迎面撞上宫人一瘸一拐捧着铜盆朝外走，整个延春殿静的有些出奇，除却炭火丝丝作响，只余微不可见的呼吸声。

“殿下还好么？”她走近些便看清了宋鹤因的脸，昏黄的烛火下，她唇色惨白，满脸皆是汗，只剩脸颊两处因高烧有不自然的嫣红，芙笙骇了一下，讷讷道，“这…”

她进宫侍读近三年，从未见过殿下这番，一时愣在原地，只见李内人半跪在床下，拧干了冷帕子盖在宋鹤因额上，低声道，“昨夜便起了烧，迷迷糊糊说了几句胡话。既你来了，便替我守着。”

已上了年岁的内人撑着地站起来，踉跄着拂了拂袖口，“我去小厨房盯着。”

崔芙笙敛眉应了，目送李内人出去，她才动了动已有些僵直的脊背，坐在地上搓了搓手。

怎会走水呢？公主还未醒，芙笙在太过静谧而温暖的环境里昏昏欲睡地想，延春殿人并不多，大部分还是皇后娘娘钦点的，不至于办糊涂差事，走水的也并非前后主殿…

“不成…”

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崔芙笙一凛，忙从地上爬起来，她凑近了几分，“殿下？是要喝水么？”

“皇兄…走。”声音太细微，芙笙不得再靠近些，几乎是贴在公主脸上，只堪堪听见几个字。

火、皇兄，还有一个他字，随意地往外蹦，芙笙用手贴了贴公主的脸颊，烫的吓人，她颤着手收回来，轻叹一声，重新坐回地上，犹疑着要出门请太医。

不对、不对！崔芙笙恍然明白今日怪异在哪，太静了——贴身伺候的是脸生的宫人，没有太医随侍，不似往日。

再想起公主迷迷糊糊的叫喊，难不成，昨日太子殿下也在？可那时宫门早已下钥，殿下未曾指名道姓喊的人又是谁？

不远处的炭盆爆出一朵灯花，在静谧的屋内突兀的一声，崔芙笙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坐立难安，如春的殿内，她的脊背攀上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只觉寒凉。

宋璟川出宫时，天又落了雪，请罪的折子已递上去，父皇未批奏，是否起了疑心？昨日之事到底做的不够漂亮，他心底并无十成十的把握，沉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往外走。

在狭长的宫道上遇见了陶知白。他应立于此很久，鸦青的大氅上覆了一层雪粒，陶知白行礼哑声道，“殿下。”

宋璟川应了一句，并未停留，陶聿便落后他一步随他一同出宫去。

“你要问什么？”

“官家…”他抬了抬眼皮，“官家没有斥责您吧？”

“没有。”宋璟川淡淡道，“不然本宫如何能完好无损地出来呢？”

陶聿一哽，垂着眼没说话。

“延春殿起了大火，本宫忧心因因一时情急，夜开宫门又如何？父皇要罚，本宫也得认。”宋璟川挑了挑眉，沉声警告，“昨夜之事便当没发生过，你莫记挂，也莫提起。”

“知白，”宋璟川停下步子，茫茫一片大雪里，他闭了闭眼格挡大亮的雪，凉声道，“她有她的抉择。”

是啊，可若这抉择是赴死呢？陶知白唇边荡出一丝悲切的笑，他终于抬起眼看宋璟川，他很想越矩地问一句，殿下忍心看她走向死局吗？

雪粒落在宋璟川的额角，化成了水，掩入鬓角消失不见，陶知白真切地看到太子殿下眉宇间的凌厉，甚至有些无情，他心头微动，并未将这话问出口。

宋璟川侧头，伸出手拂掉陶聿氅衣上的雪，他道，“天寒地冻，早些回吧。”

陶聿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在雪中越来越远，化为一个黑点。他不可自抑地想起从前。

太子殿下疼爱胞妹人尽皆知，读书时他三两句不离因因，凡是与因因有关的事皆亲力亲为，大到公主府邸的安置，择婿选驸马，小到记挂她爱吃什么糕点，今日用了什么药，只要因因开口便没有不依的。

血浓于水在君权之下，在万人之上的诱惑下，便不值一提吗？他当真狠得下心吗？陶聿咬了咬牙，快步跟上，“殿下——殿下！”

已近宫门口，宋璟川停下脚步，“何事？”

“臣有一事不解。”陶聿行了一礼，平了平气，敛袖问道，“她的抉择，也在殿下的筹谋中吗？”

宋璟川默了一瞬，他的视线划过这位昔日好友，忽得有些想发笑。陶聿自入宫则为伴读，他们之间已相伴很多年，陶知白早慧，又出生清贵，行至此可谓顺风顺水，怎的在此事上颇为执拗？他也感叹陶知白于因因情深不悔，又想笑他天真。

“知白，”宋璟川道，“她是我嫡亲胞妹，我们自小长于一处，同睡一榻，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陶知白怆然闭眼，良久，他缓慢而沉重地弯下自己的脊背又行一礼，涩涩道，“臣，了然了。”

宋璟川目送他出宫，许是一夜未眠，两眼有些酸涩。雪愈下愈大，陶知白清瘦的身影湮没在雪里，他一晃眼，人已然不见了。

朝服袖口颇大，冷冽的风簌簌灌进里衣，宋璟川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一些刺骨的冷，他轻声道，“早些开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