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姜行云的寝殿出来后,杜千菁低着头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随即关上门,坐了下来。
大口喘着气都平息不了她胸腔的震颤,她学过几年画,虽然谈不上多高的造诣,但是也有些自己的心得。
她不会认错的,那个画像上的女子,不是刘元然,而是靳苇!
姜行云他竟然,竟然把靳苇画成女子的形象,天天摆在案头观看,想到这里,杜千菁突然打了个冷颤。
她回想起姜行云和靳苇相处的点点滴滴,更加对自己的猜测坚定不移。
为了姜行云,靳苇身败名裂,用苦肉计去麻痹杜徳佑,在姜行云中毒后,更是日日守在他床边,衣不解带,不让任何人近前。
换做任何一个人,被这样坚定地选择和对待,都很难不动心吧。
她突然有点可怜杜千荧,看来靳苇对她,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晚膳时,春婶儿摆好了饭菜,才请靳苇过来。
一边为靳苇盛着粥,春婶儿一边说:“这两天家里人多,到处乱的很,书房中有不少先老爷的遗物,我想着怕人进去乱碰,不如上了锁,公子以为如何?”
经春婶儿这么一提醒,靳苇突然回过神来,生父章君南的牌位还在书房的暗间里供着,她今日真是昏了头,竟然把姜行云引到了那里。
万一他发现了什么,那真是追悔莫及。
“你说的对,回头找把锁,锁上吧。”
“欸。”春婶儿应了下来。
这几日专心处理靳鸿的丧事,虽然累些,但累身不累心,靳苇也难得清净了几日。
只一件事,便是第三天上杜千荧来了,在她面前哭哭啼啼,惹得她心烦。
还是春婶儿站出来解围说:“杜小姐,公子哭了几天了,今日才好些,小姐还是不要惹公子伤心了。”
杜千荧这才住了嘴。
办完了丧事,靳苇才意识到摆在自己面前的又一道难关。
按制,她应该丁忧去职,为靳鸿守制二十七个月。她与姜行云提起过此事,姜行云的意思是,反正靳鸿原籍就在京城,她居丧在家也好,正好可以避避风头。
可是杜徳佑却不放过她,二十七个月,他哪等得了二十七个月!于是他接连上了几道奏折,逼着姜行云对靳苇,夺情起复。
姜行云轴的很,一封封奏折压过来,就是不点头。可是靳苇心里清楚,再这样耗下去,把杜徳佑逼急了,对姜行云,对她,都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她偷偷进了宫,见到了姜行云,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姜行云板着一张脸,说什么也不同意。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是什么处境,朝中的读书人已经对你处处打压和排挤,再有一顶不孝的罪名扣下来,你能不能受得住。”
靳苇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孝在心,不在身。陛下不是一向对外界对声音不屑一顾?怎的现在又如此在意?”
姜行云看着她,心里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他不在意别人怎样看他,但他在意别人怎样看她。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我不想夫子为我,做到这步田地。”
听出姜行云语气中的自责,靳苇安慰道:“陛下不必太过在意,我不光是为陛下,也是为自己,毕竟……”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名声虽好,命还是更重的。”
果然,夺情起复的圣旨下来后,举朝哗然。
弹劾靳苇的奏章像纸片般飞来,姜行云先时看着还很生气,后面干脆扔到一边,看都不看。
在群臣中,靳苇本就差的厉害的人缘,更加不忍直视。
甚至有人在宫道上见了她,都要啐她一口。
孟涪从旁边经过,气不打一出来,挥起袖子就要上前跟那人理论。
靳苇连忙拉住了他,从袖口中掏出手帕,蹲下来仔细擦着衣摆上的污渍。
“靳兄为何要拦我,靳兄难道不生气吗?”孟涪看着靳苇冷静的样子,有点怒其不争。
靳苇没有立即回答,擦净了衣摆,才慢腾腾地站起来,直视着孟涪的双眼,认真地说:“狂怒是无用的。”
这句话直击孟涪的心灵,他突然觉得,眼前的靳苇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与方才那人相比,高下立见。
有时候他根本不知道,靳苇眼中的坚定是从哪里来的,支撑她的又是什么,她好像完全不理会人群的追逐,只在自己的世界里逆流而上。
“上次裕香楼的事,多谢你。”靳苇突然说。
孟涪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什么事?”
“刘元然的事”,靳苇小声提醒道:“多亏你的消息。”
孟涪这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他上次他提供刘家兄妹消息的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靳兄无需谢我,都是为陛下办事。”
靳苇满意地点点头,孟涪这样想最好,这样自己就不必欠他人情,她最厌烦欠人人情,欠的久了,便没办法还。
“不过”,靳苇话头一转:“这事若是传出去,裕香楼的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孟涪看着靳苇脸上的笑意,一时不大拿得准,她这话,是提醒,还是打趣。
思忖了片刻,孟涪回答道:“事有轻重缓急,靳兄放心,这我还是知道的。”
靳苇没有再说些什么。
不过上次刘臣齐兄妹的事,倒是给孟涪提了个醒,孟家要为姜行云效力,拿得出手的,除了钱财,原来还有别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要到了年关。
自靳鸿走后,介云巷的宅子便只剩下靳德一人,怜他年老无人照看,靳苇索性锁了宅子,把靳德接到了城东的小院里同住。
这是大家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黎叔和春婶儿格外重视,早早就开始准备年货,虽然因为靳苇还在孝期,有很多禁忌,但是院子里多多少少聚了些人气。
年三十这天,天气冷极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临到傍晚,果然飘起了雪花。
黎叔早早关上了门,摆好了裕香楼送来的菜品,烫好了酒,大家围坐在一起,就等着春婶儿的饺子出锅。
“饺子来了。”春婶儿一手端着一盘饺子,摆上了桌。
在座的人看着靳苇,纷纷劝她动筷,让她吃第一个。
靳苇刚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大年三十,谁还上门啊。”黎叔的兴致被扰,小声抱怨了一句。
“我去看看。”不等其他人反应,春婶儿第一个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片刻后,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帘进来。
“公子来了!”春婶儿跟在身后,一脸喜色,熟稔地接过姜行云褪下的披风,为他扫净身上的雪。
许是心中高兴,靳苇全然忘了规矩,也不起身,就坐在原地,从姜行云进来开始,她的视线便一直跟随着他。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收拾好一切,抖落身上的雪,然后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身边,还往自己身边挤了挤。
她拿起铜壶,斟了一杯热酒,递到姜行云手上,看着他,脑中突然想起了两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正和了眼下意境?
姜行云温柔地看着她,接过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她今日仿佛格外开心,眉目间眼波流转,有一种说不出的姿态。
春婶儿又拿了一副碗筷,放在了姜行云身前。
靳苇夹起一个饺子,放到了姜行云的碗里,一脸真挚地说:“第一个饺子给你,祝你年年岁岁,喜乐平安。”
姜行云看着碗中的饺子,心里满漾漾的,随即把饺子夹起来,一口咬下去,牙仿佛被什么东西膈到。
取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枚铜钱。
“公子好福气”,春婶儿惊喜地说:“今年一定得偿所愿,事事如意。我就只包了一枚铜钱,没想到公子第一个就吃到了。”
姜行云也一脸开心,饺子是靳苇夹给他的,来年有福气,也一定是靳苇给的。
“春婶儿好生小气,居然只包了一个”,靳苇嗔怪道:“这下好了,公子把福气吸走了,我们都没机会了。”
“是我的不是”,春婶儿笑着赔罪道:“该给靳公子也包一个的,靳公子有福气,才是我们大家的福气。”说笑着,眼睛瞥了姜行云一眼。
大家说说笑笑,屋子里十分热闹。
用过了晚膳,黎叔几人纷纷推说年纪大了,熬不动了,把桌子收拾干净,便各自回了房间。
于是屋内只剩下了靳苇和姜行云。
姜行云摸索着,从胸前掏出一个丝绢包裹的东西,递到靳苇的手中,一脸期待地说:“拆开看看。”
靳苇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惊喜地接过,然后一点点拆开,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
“在库房里随便找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夫子戴着玩吧。”怕靳苇心里有负担,姜行云有些刻意地说。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是他在一堆玉料中精心挑选出来,前前后后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刻成的,一个在他那里,一个送给了她。
靳苇小心翼翼地将玉放在手中,油光滑润,虽然姜行云说的那样随便,靳苇却知道,宫中的物件,哪有凡品。
“谢过殿下。”她诚挚地对姜行云说。
许是酒热,看着她明亮动人的双眸,姜行云的脸有些泛红。
二人就那样围炉坐了一夜,喝着温热的酒,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天一亮,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黎叔刚打开门,陵游便闯了进来,几步跨过庭院,找到了姜行云,急冲冲地说:
“殿下,西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