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阵锣鼓的敲打,谢锦的眼中逐渐清明。
映入眼帘一片红色。随着轿辇的移动,她的眼睛触碰到触感柔软的盖头。
伸手掀开盖头的一个角,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前面步伐铿锵的黑甲禁军。
视线再往前,往前,是一个骑在马上、未着甲胄、挺得笔直的背影。
谢锦对这个背影熟悉万分,那是从小伴她长大的人,道一句“郎骑竹马来”也不为过。
这一路上,他未置一词,可她能感受到他克制过的不悦,显然是对她的婚事颇为不满。
谢锦阖上眸子,想记忆里几个月之前,她刚言不由衷的对他说了违心话,不由得叹息。
但她的熟悉,却不是来源于与他的经年相处,而是这一切她已然历过了一遍。
策马而来的少年、亭间争执、旨意......一幕一幕,像走马灯接二连三的闪过。
阿厌,你相信人有来世吗?谢锦望着走在前面的一人一马,好想问问他。
他这个,她重活一世后最想念的人。
有没有,很想念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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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与他的不欢而散是几月前。
可对谢锦来说,她已经很多年又很多年的,没有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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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前,他一战方捷,策马扬鞭赶回宫见她,而她接到了前去南越和亲的密旨。
她与他相对而立,怅然若失同他说:“阿厌,你有没有做错过事?你有没有,爱错过人?”
“倘若我说我有,我问心有愧,但又至死不悔呢?”
少年将军似乎看出了她的毫不意外,甚至这是她有意促成的结果,他问她为什么。
她附耳轻道:“我不该爱上你,阿厌。只差一点,我就沉溺其中了。”
见他挺拔的身影僵在原地,她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连脸上一贯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住。
但她还是说:“阿厌.....因为我姓谢啊。因为我是,谢锦。”
她的话语带着牵眷,似呢喃、又仿佛坚定地在跟他道别。
谢锦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了,她知道,这就是他们两个的宿命,别无他法的宿命。
即使她有千种眷恋、万般不舍。他们之间再多年少情深,她也只能选择放手。
然后呢,然后他好像没有回答。
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跟着冻住,斥责她的心狠。他也一定是觉得她心狠的吧。
谢锦对“心狠”二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立场不同,一个情字是大忌。
宫厌舟转身离去之后,谢锦故作安然无恙。
她在鲤鱼池连着喂了三天的鱼,任谁都瞧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但实际上,她的心一阵阵的在抽痛。控诉她,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他的离去,预示着她年少喜欢的无疾而终。怎能无动于衷呢。
鲤鱼池本来是在长信宫后的一处莲池,前朝的淑太妃在里面养了几尾锦鲤之后才改了名字。
淑太妃与云和公主搬去行宫之后,长信宫渐渐冷清起来,它们也无人照料,只有谢锦时而前来。
不知道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它们极通人性,只要有人经过便如蜂窝般的游上来聚在一起觅食。
它们尤为喜欢谢锦,因为她从小到大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喂鱼。是唯一与它们相伴之人。
那几日谢锦都在这里,低垂着头、望着因鲤鱼窜动而泛起波澜的池水出神。
她扬下一把饵,似掩耳盗铃,自己的心泛起的涟漪只是因鲤儿跃起的窜动。
东宫遣人来,说新做了她最喜欢的荷花酥邀她前去品茶。被她的宫婢们以一句“殿下身体不适”给挡了回去。
的确是身体不适的,谢锦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想,这次她是真的没有骗人。
直到有人绕过回廊款款而来,打断了她的分神。
这人没人敢拦,众人皆对她屈膝低眉。一抬手,身后浩浩荡荡的人就利索的退到一旁,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还不等谢锦身旁的婢女簪珠去禀报,她就急切的踏进了门,人未到声先至:“阿姐。”
来人一袭繁琐的碧色宫装长裙,头上的簪着不少金银珠饰,快要到她身边的时候盈盈下拜行了个平礼道:“阿姐万福。”
她肤色白,眉间绘着浅色花钿,肌肤嫩的能掐出水来。仪态端庄、略微仰起头,带着几分心高气傲。
“方才东宫的人回禀说阿姐身体不适,我就知道阿姐一定在这。阿姐可差御医来看过了?没有什么大事吧。”
谢锦未抬眼,又从旁边的琉璃盏里取出一把鱼饵,兴致缺缺地撒下:“永嘉来了?有什么要事。”
“是有些不适,但不打紧。”
皇后兰氏的幺女齿序行五,名璟幼、封号永嘉。
虽和谢锦同年出生,但比她要小几个月,故而要唤她一句阿姐。
因为几个姊妹兄弟分外优秀的衬托,朝中人人嗤一声愚钝。连她的父皇都要叹一句草包。
作为虽无大智,但也挑不出什么大错的公主,依旧被锦衣玉食的养着宠着。
印象中幼时她总是嫉妒谢锦、还屡次为难于她。但自打被她敲打过后便开始怵她,几乎对她避之不及。
懂事后,在她面前依旧耗子见了猫一般,格外收敛、不敢放肆。
这么直接的和她对上,恐怕除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是因为她那位分外亲近的太子皇兄了。
永嘉蹙着眉走到她面前,想都没想,便毫不顾忌的开口:“不打紧便好,我还以为阿姐是故意躲着四皇兄,阿姐若是怪我不愿嫁去南越,只管怨我便是了,为何要牵连四皇兄呢?”
“阿姐每每这般四皇兄都要难受一阵,你可知道他还有政务,不能为这些事费了心神。”
谢锦抬头,眸中是笑意盈盈:“哦?这几日日头毒,身子疲懒,胃口也不太好罢了,吃荷花酥吃的腻烦,太子殿下东宫的小厨房又偏偏只做那道,倒不如喂鱼有趣,故而推辞了。”
“太子殿下既然忙碌,想必改日也不用再去叨扰他赔罪了,殿下这般宽宏大量,应是不会怪罪。”
“方才你说,南越遣人来求亲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永嘉公主这会儿倒是顷刻间僵在原地,有些疑惑:“自是,近日的事情......”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太子宋璟鸣排行第四,素来有性情纯良、进退有度之名。
他不是皇后亲生、却胜似亲生。嫡出的皇子早夭那年,恰逢太子的母妃去世,他便被接到了皇后宫中抚养,数年来同亲子无异。
甚至皇后兰氏一直有意想将自己的侄女平宁县主嫁给他做太子妃,为他铺路。只是他一直推脱。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永嘉这个做妹妹的却心知肚明,四皇兄自小到大都思慕一人,眼中怎能看得见别人。
东宫小厨房经年累月只做那道荷花酥,还不是为了面前的人。为了讨她欢心,什么家族皇位都抛到脑后去了。
永嘉向来不喜骄纵任性的表妹平宁,也希望四皇兄能够顺从自己的心意。
可她父皇大概不会让谢家人做太子妃的,他俩的身份又是一个太子一个公主。甚至谢锦和宫家的那个还有婚约,这下又有南越在中间隔着。
他想和谢锦在一起简直比登天还难。
再者他思慕的那人,也就是谢锦,此刻正笑盈盈的说着“荷花酥吃的腻烦”“殿下忙碌”“不去叨扰”云云。
简直是把他的一颗心踩在地下作践。永嘉又好气又好笑,为四皇兄不值。
这人没心没肺惯了,最是能惹人伤心,自己还不痛不痒。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即使知道自己要去往南越和亲,恐怕也不见得有半分惆怅吧。
别以为她从昭明殿方向过来时,没看见那宫家少将军丢了魂似的。
近来宫厌舟总是守在那,恐怕也是为了这人。
就是不知道谢锦又是怎么把他伤得,在她宫门口惶惶打转却不敢上前了。
出于跟四皇兄的情谊,永嘉只能对不起这位表兄。愣是没告诉他谢锦这几日白日都在长信宫,还带着人绕过昭明殿,生怕被他察觉。而且说到这件事,自己也有点心虚,故而不敢见他。
永嘉的心思向来都写在脸上,谢锦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
永嘉自从听说南越有意和大祈联姻之时,就一直悬着一颗心。近日得知她父皇无意让她远嫁时,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南越新帝,那姜承佑,他恶名在外。像她表妹平宁那般蠢笨嚣张的,恐怕嫁到南越两天小命儿就没了。
况且她那个视女如命的舅舅,就算拼了老命也不会答应把女儿送到南越,小姑姑云和身子又不太好。
估计还车马还没驶到南越境内呢,人就没了。
这样想来,人选也就只有......想到这里永嘉更加喘不上来气了。
虽然说她向来畏惧谢锦。
但也只是盼着她出嫁赶快到辅国将军府去,断了她皇兄的念想。或者和宫厌舟退婚,全了她皇兄的心意算了。
她可没盼着她嫁给南越那个狠戾的新帝去送死啊。毕竟叫了那么多年的阿姐呢。
但两国之间的事情,不是她一介公主能左右的。
永嘉想,她是真的不在乎去南越和亲一事吗?
“今天朝堂上都快要闹翻了天,阿姐倒是快活,在这里赏景喂鱼......也不担心......”
现下朝堂乱作一锅粥,以她的四皇兄太子殿下为首,带头竭力反对与和亲南越一事。
太子一派的僚属臣下纷纷进言,惹得她父皇龙颜大怒,因为她,四皇兄不知道挨了多少骂。
她却在这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