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做错过事?”
“你有没有,爱错过人?”
“倘若我说我有,我问心有愧,但又至死不悔呢?”
迎亲队伍行至城门,声势浩荡,响遏的锣鼓一路敲打。大红色的绸缎垂下铺满喜轿,五色香囊和金丝流苏缀在轿身的四周。
成群的礼官正一丝不苟的昂首踏着步子,身着黑色铁甲的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跟在后面,严峻的像要再上战场杀一次敌的姿态引得沿途的人频频侧目。
无一人敢出声议论,只是用眼神窃窃相互交流着。
这般声势浩大,全因这桩婚事是大祈和南越议和的关键。
距离上一次越祈战事已过半载有余,这半载、两国一直处在休战议和的阶段。
直到南越提出以皇后之位迎娶大祈贵女,与大祈结秦晋之好,从此止戈为武、停兵收战,百年为盟。僵持不下的局面总算迎来转机。
喜轿中的人,便是当下整个大祈和南越的重中之重,未来的南越帝后。
当初南越只说迎娶大祈贵女,却无人能猜到会是这位。在天下贵女中,最贵莫过这位的,公主长安。
她朱唇皓齿、明眸善睐,以弹得一手好瑟名动天下。
曾在帝王病重时越过东宫代掌国玺,也在朝堂上有诸多亲信支持。
此时她身上穿着由宫中技艺最精巧的绣娘所制的嫁衣,金线双面暗绣一对鹧鸪寓意夫妻伉俪。
发髻上的金饰华丽繁琐。凤头作钗、凤尾为簪,镶嵌着的名贵的各色宝石,在柔软的盖头下暗闪着光辉。
耳坠子是南珠制成,珠身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是用古字书写的祝祷祭文。
大祈礼仪向来繁琐。礼官乐师、仆从侍婢、金箔玉器都已按照公主出嫁的最上礼,她却又被破例赏赐无数奁产。
朝中不乏有谏声,仍阻挡不了帝王的一意孤行。
透过薄纱制成的轿帘,她掀开盖头,最后看了一眼都城。
眸子闪过千种思绪,最终十六载光阴在划过的风中消失殆尽。
语气平静又矜贵的道:“启程吧。”
几名宫婢低垂着头,皆不敢目视她的容颜,只是弓着身子为她认真整理好盖头和衣摆。
齐刷刷的道:“诺”。
————
南越,疆域辽阔,居于一隅,在百年前曾是混战多年的未开化之地,不仅和大祈之间一向有摩擦,接壤的边境更兵戈不止。
自姜氏一族统一后,这样的局面才得安定。
但因为掌权时间尚短,需要时而向大祈发难,才可服众。
虽然兵力部署稍逊大祈一筹,但将士们的勇武不可小觑。
两国数次交战,偶有输赢,却难分胜负。
他们折不了大祈的威风,大祈也震慑不住他们跋扈的气焰。
而上一次的战事,却是有史以来进行的最缓慢、也是两国伤亡最小的一次。几乎只是伤了些皮毛。
民间百姓啧啧称道。
纵使是身经百战的辅国将军宫献之昔日领兵,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敌方只顾着兜圈子、似乎在拖延时间,能躲便躲,恨得大祈出征的将领们牙痒痒。
后来干脆大摇大摆的送来密信一封,称是那南越新帝的亲笔。煞是张扬的用大昭文字写着:“皇帝亲启”。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没有落成文字、军中上下却都要遵守的规定。
担心敌方使诈,诸位将领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的的商量对策,甚至已经有点草木皆兵,马上就要内讧了。
直到那前来送信的人翻身下马轻笑一声。他们才将目光停下来,面对他。
只见单人单骑,他脸上无半点惧色,掀开面具、扬起下颌。截然是新帝的心腹,他跟前亦臣亦友的红人,安陵侯景斐。
锦衣华服、红唇敷粉,好一副风流贵公子的模样。
景斐出身南越大族之一中的景氏,在南越景家可谓举足轻重。
他长姐景胧曾是南越先太后身侧代掌凤印的掌印女官,后为削藩嫁异姓亲王薛令引为妻。
自愿退出朝堂争斗,只为给幼弟讨个一世平安的承诺。
作为景家的少公子,此代唯一的继承人,景斐的重要程度可见一斑,是万万不可轻视怠慢的。
将领们只得在战场上拼杀到一半,吩咐停战收兵,命人快马加鞭将信送往都城。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军中上上下下未曾得知。只知还没过几日,都城便有了旨意传来,命他们撤军班师回朝。
宫内那位掌权者就如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不顾谏臣们的劝阻执意,要与南越议和。
这事着实难办,愁的朝野上下都支支吾吾、唉声叹气。
愁的不是好端端地议和,而是这和亲的人选。
南越许出皇后了之位,就意味着并不是随便敕封哪家的贵女都行。如今皇室子嗣凋敝,连着后封的宗亲藩王的子女都算上,拢共年龄合适的不超过三位而已。
这三位中有两位都是皇后娘娘的眼珠子,动不得。
至于另外的一位,早已与辅国将军府定下婚约,也实在难办。
有人说,前朝淑太妃之女,云和公主,似乎也是锦瑟年华。
但谁不知那是个药罐子,常年靠汤药吊着,若舟车劳顿,怕是有没有命在都不知道。
再说那南越新帝,姜承宥。
他是年幼继位,被拉下马、忍辱负重多年又重新夺权的。
现下二十有二,整日一副我行我素的散漫样子,手段却出了名狠戾非常。
较为著名的事迹如昔年抗衡权倾朝野的南越先太后,设计的她名声尽毁、人人谴责。
至今这场亲生母子间的争斗在酒肆茶楼依旧流传甚广。
都说母子间没有隔夜仇,可后来那南越先太后宁可绞了头发去庙里当姑子,也不愿再待在皇宫里听他再喊一句母后。
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寻常的女子就算不被记恨着这位新帝的人除去,也迟早会被他找个由头给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交代在南越皇宫里了。像他宫中接二连三死于非命的宫妃一般。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头老虎还是露出过锋利的牙齿撕咬过人的,怎么是大祈那些柔弱的贵女能够招架的。
但凡有些良知的父亲,都不会想让自己的女儿以身入局,去饲他们以为是蛮夷的南越猛虎。
最先坐不住的人便是皇后兰氏,她的一个女儿、一个侄女,两个眼珠子都尚未出嫁。
一位公主、一位县主。论起年龄来,一个二八年华,一个刚刚及笄,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那日她在延庆殿跪了整一个时辰,跪得浑身都冒冷汗,亏得有婢女搀扶才没有立即瘫软在地。
兰氏绝对是建朝以来最憋屈的中宫,虽为皇后、手中的实权却并没有多少。
数十年间都在仰前朝兄长鼻息和夫君的怜悯度日。偏偏这两个人都不喜她。
现下兰息芸跪在这延庆殿苦苦哀求,也只想让她唤做夫君的那人,念及些过往的情分体谅她为母之心罢了。
虽然他们的情分微乎其微,但也了胜却无。
过了许久,掌事太监陈公公才笑着走出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拂尘一甩:“皇后娘娘辛苦了,陛下说,永嘉公主草包,不堪大用、平宁县主顽劣,恐生祸端,遂选定了,长安公主。”
“奴才在这先给娘娘道声恭喜了,恭祝娘娘,万事顺遂、永享荣华。”
跪在地上的女人,轻抿着唇。听着这句话久久没有回神。
饶是再蠢,也听得出话中嘲讽之意。
只是她无暇顾及,眸子直勾勾盯在石板地面上,眸光涣散,似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竟然是她。
长安二字,为永享太平之意。
昔日那人亲口册封,世人皆为见证。
自建朝以来,能以这两个字做封号的也只此那么一人,那便不会有错了。
只是他,竟真的舍得将她远嫁南越。是该说果真帝王无情吗?千恩万宠,还是比不过利益。
半晌,兰氏才慢慢恢复了往日雍容的神态,只是脸上倦色明显。
最起码,她的女儿和侄女,不用投身于那龙潭虎穴。就足够了。
旁人,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被搀扶着缓缓起身,兰氏将柔荑搭在贴身女官的掌心,上面全是她下拜之时掐出的红痕,和指甲的蔻丹交织在一起格外刺眼。
她有时觉得自己这个皇后做的,简直比这座宫殿里稍有些权势的女官还要卑微些。
陈虚明这个御前侍奉的掌事太监从不将她放在眼里,虽姿态恭敬,哪有半点恭敬之意。
兰氏垂眸在心里将面前人凌迟千万遍,心中愤恨,面上却颔首低声、不失气度的道:“有劳了。”
她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愿意接受。即使她有错,也有不得他一个阉人来提醒。。
全都是那桩旧事、那个旧人闹得,还有兄长和她的夫君。这么多年早就该过去了,他们却还揪着不放。
那次殿前跪求过了月余,兰氏居所的殿门被敲响,一个宫婢走进来,对她叩首,禀报送亲队伍已经行至城门。
听着这道声音兰氏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她总怕长安那难以掌控的丫头路上出什么岔子,这样永嘉或者平宁就得顶上去远嫁南越。
她那几个时辰就白跪了。
只是她眉依旧蹙着,手中的茶盏不知道被她用指腹摩挲了几圈,也迟迟未曾入口。
直到有人轻唤她一声“姑母”,走进内殿,宫婢纷纷福身:“县主。”
兰氏猛然回头,手中的杯盏掉落在地,顷刻间碎裂,茶水流淌一地。
来人有张和她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是更年轻些。下颌微微扬起,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兰氏眸光微动,看着那张脸对着想要来收拾的宫婢摆了手:“都下去,我与县主好生说会儿话,谁也不许打扰。”
————
城门外,迎亲的队伍停在城下稍作休息。
在黑色铁甲的士兵最前的人一抬手,所有人立刻表示明白。
他并未着甲胄,而是着一袭暗纹涌动的玄色锦衣。那料子和刺绣手法,显然出身不俗。
太过年轻、周身还散发着一种少年人的傲气与肆意,手中却握着缰绳熟练的驱策着身下的红棕骏马。
只等再次一抬手,训练有素的队伍就会整齐的前行。
那种干练,将那身衣着带来的贵族子弟的玩世不恭生生去了一半。
要仔细看才发现,他的好皮相有一大半都归功于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本就轻的年纪更显的神采奕奕。
只是因为沉着一张脸,眼中的不悦快要溢出眼眸,此时那双好看的眸子中盛满了戾气,只剩下漠然和狠戾。
往常那双眼总是流转出神采,所以此刻给熟悉他的人一种极大的反差。
与他对视过的姑娘含羞带怯不到半刻,就吓得腿软了。
他身后的队伍高高竖起一面被风吹的摇摆的旗帜,在风声飒飒作响中,带着偌大的“宫”字,格外明显。
那是辅国将军的“宫”。
辅国将军府最鼎盛的时候,几乎位比三公,虽不是开国功臣那样功勋卓著,但因有从龙之功,地位和权势无可撼动。
辅国将军府少将军,宫厌舟。
冠礼受冕上父母期许他厌离家、远苦厄、免颠沛,守海晏河清,护疆土无忧。
他也确实在弱冠之年就屡立战功,得圣上青眼亲自提拔,使得人人称一句:“少将军。”
有的人几乎生来就是要承袭家族荣耀的,但随之而来的是这份荣耀带来的责任。
逢此两国联姻之际,东宫的那位太子却不知为何在此时触怒天颜,现下还在延庆殿殿前罚跪。
因此宫厌舟被指派以兄长之名,代替东宫太子宋璟鸣率军南下护送长安公主前往南越和亲。
此刻宫厌舟正立于城门下,带着久经战阵的杀伐之气。
一路上,他什么话也不说,任身下的马如何嘶鸣也只是沉着一张脸无言赶路,似不知疲倦。
若不是这铺天盖地的喜色快染红了天边,还以为他是领命去带头奔丧的。
差点让人回想不起来昔日他被掷果盈车是何等场面。
那时少年神采奕奕,嘴角噙着笑意、纵马街头肆意奔去,惹得一众怀春少女面红耳赤。
而此时,他似无暇顾及那些在他身上探究的目光。手握着缰绳沉默,神情晦暗不明。
脑海中只是不断浮现着那三句话。
“你有没有,做错过事?”
“你有没有,爱错过人?”
“倘若我说我有,我问心有愧,但又至死不悔呢?”
像春日海棠般明艳、脱兔般活泼的人,声音娇俏,模样更甚,却稳重、端坐高阁之上、从不逾矩。
人道,上都城中多海棠,浅深芳萼、胭脂尽吐,艳无俗姿、高雅富贵。
正应了她的封号。
繁华最深处,便是长安。
公主长安,向来是一出现,就能将人的目光全然吸引的。
能令宫少将军牵肠挂肚的,世上也从来只此一人。
想起她,心莫名的揪了起来,宫少将军嘴唇微动了两下,口型是:“瑟瑟。”
他声调苦的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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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