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食罢,继续谈论《强齐策》。
许颐道:“《强齐策》乃颐所谋划之变法大纲,共分九章。改田,废井田,开阡陌,允许土地买卖;赋税,废除繁杂税种,抛弃供给无度的旧税制,重修新税法;功爵,农人靠种地纳粮论功封爵,士卒以杀敌斩首论功封赏,打破旧贵族长期掌握爵位的壁垒,民有争心,国有上进,使齐国这一滩死水活起来;移风易俗,严格废除私自人殉的陋习,全面禁止私斗……”
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令齐恕深觉恍惚,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她又扮演什么角色呢?这是戏还是人生?今晚睡过去,明天会不会一切都像做了一场大梦?浩瀚宇宙之内,他们到底是什么?高自由度文游?这太可笑了。
也许这就是个游戏。齐恕想。
可这也是她的人生!
她手上沾过的血腥,她身边的人事物,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啊。
如果他们也是过客,那她又是谁?!
她不敢再去想,倘若再向宇宙发出这样的质问,她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
许颐将他的《强齐策》九章一章章的阐述,虽然许颐之才令齐恕恍惚,然世道不同国情不同,具体内容也与她认知中的那人大有不同,他们一条条的谈论商议,齐恕以自己所学偶尔提出异议与看法,许颐或进行解释,或征询齐王的看法,不觉已至黄昏日落。
闻莆轻轻进来,却见三人还在谈话,午食只有齐恕小君吃了一点,另外两份一点没动,闻莆忧心如焚,可父女俩都这样,又没个可劝告的人,反复思量下,闻莆私自派人去将此消息告知了公孙斗。
公孙斗早已经知道齐王和小君正同许颐谈话,他也想去听一听,但他眼前的事更让人心烦。
那些入齐的士子,在听说齐王四请许颐之后,不管是已经给权贵做了门客的,还是没有做的,都一起闹到招贤馆来,要讨个说法。
“齐王诚邀士子入齐,一直不见我等,却纡尊降贵四请一无礼傲慢之人,可是轻视我等?”
“对,既定下试才之期,我等也耐心等待,为何先见他一人?”
“齐王不公,我等要面王!”
“齐王求贤令虚情假意,蒙骗我等!”
“上卿主持招贤之事,却忽视我等,与齐王拜访那许颐,可是收了价钱,受贿徇私?”
“那许颐不过一傲慢狂徒,听说他在荆国呆不下去,乃是因为宴饮中趁人不备轻薄非礼了丞相爱妾,被打出荆国的,如此卑劣小人也能面王,我等为何不可?”
“就是,国君用此好色狂徒而轻忽贤良,齐国将亡,不呆也罢,在下明日就走。”
公孙斗明白,这些人并不完全是自发来闹事的,齐王三请许颐时他们没有闹,四请之后许颐进宫也没有闹,却在齐王和许颐畅谈两日未歇之后闹了起来,言语诋毁许颐,这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指使者何人公孙斗也心知肚明,他国士子不是不能入齐,而是不能为齐王所用。
公孙斗向场中众人拱手高声道:“诸位先生,许颐品行如何,容待后议,听说之言不可轻传。许颐是否有才,可以后观。诸位面君的诉求斗立即进宫禀明王上,王上诚意求贤,宵旰焦劳,必定不会怠慢诸位。请诸位备好对策,好进献我王。”
士子们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沉稳从容的上卿如此果决爽快,一时间都安静下来,已投人门下的早就没有抱能越过老贵族被齐王赏识的希望,安心做了别人的门客,自然是没有准备对策,这时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没有投做门客的,各自已有对策,但心中其实也犯嘀咕,上卿也是齐国贵胄,应该都是一样的腐朽,没把钱财宝物塞到位,怎会轻易过他这关,每多一个士子入朝,就少他们贵胄一个席位,有才治国的,说不定还会取代他的地位,他岂会愿意?和山西列国一样,和贵胄争位,如虎口夺食,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不过转念一想,他定是先答应下来,然后从中作梗。
公孙斗走下石阶,对馆事吩咐:“好生侍奉好各位先生,王上来之前谁也不准走,收拾庭院准备迎候王上。”接着,便出了招贤馆。
公孙斗刚出招贤馆,便碰到闻莆派来的人,一听王上与小君已经与许颐谈了两夜两日没休息了,眼见暮色降临,他们还要继续谈下去,公孙斗也着急了。
“快进宫。”
公孙斗一进宫,便喊着“王上,臣有要事禀报。”接着冲进书房,闻莆还替他开门。
齐王听公孙斗有要事禀报,只好同许颐道:“子斗有急事,非十万火急他不会如此。”
许颐道:“王上先请。”
公孙斗进来后,齐王问:“子斗何事如此着急?”
公孙斗行礼拜过,想到招贤馆中的士子,他刚许下王上要来的诺言,又听说王上已经两日夜没有合眼休息了,见王上双眼炯炯有神,然眼底已生乌青,公孙斗心中怜惜,犹豫要不要汇报招贤馆的事。
“有事便说,犹犹豫豫作甚?”
“招贤馆士子不满王上四请先见许先生,闹着要见王上,见不到王上明日就要离齐。”
齐王思忖,天下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些士子,这些士子若就这样离开了齐国,那齐国求贤令将成为笑话,本来这次招贤入齐士子就少,再让他们带着火气离开齐国,从此士子不入齐矣。
齐王向许颐道:“此事重大,寡人得亲自去看看,先生先在宫中歇息,寡人处理好招贤馆的事便回来。”
许颐点头称是。
闻莆却更着急了,一个劲地朝公孙斗使眼色,是让他来劝王上休息的,不是让王上更操劳。
公孙斗也蹙眉劝道:“王上小憩半个时辰再去吧。”
“现在就去。”
齐王当即便要出宫,闻莆也无法,只好转头劝正在请教许颐的齐恕:“小君回宫歇歇吧,改日再谈也不迟。”
又劝许颐:“先生大才为我齐国苦心谋划,彻夜长谈,小人本不该劝阻,然身体要紧,先生与我王我小君已经两日夜没有合眼了,还请稍作歇息,养精蓄锐,明日再谈。”说着深深拜了一礼,权作恳求。
许颐笑道:“宦者令想得周到,小君请先回宫舍休息,改日再谈也一样。”
齐恕道:“颐兄不走了?”
“如王不弃,在下愿披肝沥胆。”
齐恕放下心来,倒也没回长安宫,请闻莆给她在青卢宫找个便殿休息,也让许颐休息一下。
齐恕在青卢宫中稍事歇息,与许颐的对话令她精神亢奋睡不着,又想起公孙师傅所说招贤馆之事,唯恐士子中有可用之才被放走了,比如那个匡敦回来了没有?如此彻底睡不着了,干脆推枕起身,让宫婢为她穿好衣服,她要出宫。
闻莆听闻此事,心都要碎了,“小君,招贤馆之事有王上有上卿大人,小君还是安枕休息吧。”
“睡不着啊。”齐恕用凉水打湿帕子擦了把脸,“老伯,你就让我去吧,照顾好许颐,从招贤馆回来我一定休息,我劝父王也休息。好了老伯,快为我备车驾吧,晚了赶不上了。”
两声老伯叫得闻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摇头叹息,又去为她准备车驾。
齐王与公孙斗到达招贤馆,庭院中已经布置好了露天座席。明月东升,几十盏硕大风灯照得庭院亮如白昼。
士子们已在各自席位就坐,一片肃然安静中透露着忐忑紧张。
公孙斗吩咐在中央齐王长案两侧再加木案坐席,齐王、老瞿平、公子兼、国尉符什、太庙令束敬、长安君齐恕还有公孙斗,分别就坐于齐王两侧。
场面如此隆重,显然大出士子们的意料,有些压根没有准备对策,心里没底的都忍不住犯怵。
一片肃静中,许颐也来了,就坐在风灯后面灯影阴翳里。
齐王庄重开口:“各位士子不辞辛劳千里入齐,齐臼儿在此谢过。齐国求贤,诚心一片,未分良莠之前一视同仁,此前定下试才之期,又先拜请士子许颐,乃是因其亲自走访齐国,在国中传闻甚广,声名盛于诸位,寡人闻之,渴求一见,乃有四拜四请之事。今夜寡人以小朝会之礼,倾听诸位先生治齐大策,还请诸位,不吝赐教。上有青天下有万民,齐臼儿是否屈才辱贤,自有公论。”
公孙斗道:“还请诸位先生报上策论纲要名目,依次应对。”
庭中士子四十余人,窃窃私语,相互探询,一时无人争先出头。
公子兼咳嗽两声之后,有人高声道:“我乃舒国士子,呈上《王道治齐论》。”
接着陆续有人呈上策论。
如无为治齐、移风治齐、兼爱治齐、刑名治齐、改田治齐、强兵治齐凡此数十道策论,尽呈于齐王案前,然没有一个题名另齐王耳目一新。
公孙斗道:“其余先生,有何良策?”
其余没有进献策论之人面面相觑。
这时有一锦服高冠之人霍然站起来,手扶长剑,腰佩美玉,高声道:“我乃荆国荆介,不知齐王对非齐之论是否能容?”
锦服高冠腰佩美玉,贵族之人,长剑随身,剑长逾三尺,用以彰显身份,不是寻常士子,荆国以荆为氏,乃荆国王族。
神态之倨傲,令场中士子都为之侧目。
齐王却欣喜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愿听先生高论。”
“好!这是我荆介的《鄙齐十论》进呈齐王。”
进呈齐王面前,荆介尤得寸进尺,道:“敢请齐王亲阅。”
进逼之势连老瞿平与公子兼都心生厌恶,遑论他人。
齐王却是现场翻阅,那荆介高声道:“《鄙齐十论》,要而言之,其一,怯战不武;其二,君纲不振;其三,公然受贿;其四,吏治昏暗;其五,文化荒芜;其六,民风蛮野,不堪教化;其七,法令混乱;其八,闭关自守;其九,姑息养奸;其十,瓦釜雷鸣。请齐王慎思。”
《鄙齐十论》明指齐国政治民生的十大弊端,言词犀利,态度鄙夷,在座齐人无不愤慨,面有愠怒。在场士子也觉得,如此贬斥,太傲慢无礼了。
荆介继续道:“在下尤其要详说第十瓦釜雷鸣。许颐者,我荆国武安君之门庭庶子,在我武安君府上五年,不曾有尺寸之功,其人无才。许颐曾于宴会之上,非礼我国丞相之爱妾,色迷心窍胆大妄为,无礼无耻之徒,武安君不齿,将其逐出府门,乃有许颐流亡于齐。齐王求贤,不察人品,将此等无才无礼无耻小人奉为上宾,齐廷之上,无个英雄。”
坐在灯影里的许颐低下头,神色黯然,略有痛心。
再看齐王,起身肃然长拜荆介:“荆介先生《鄙齐十论》齐臼儿敬受,其中九论,具与齐国实际大体不差,齐臼儿当谨记先生教诲,悔过自新,立志强齐,革新齐国。然先生所言第十,齐臼儿不敢苟同,许颐先生事荆五载,未有差池,贪色妄为之举,实情如何,犹有可辩。齐国求贤,诚心实意,许颐亲历齐国山川,所呈策略寡人心悦诚服,愿以国士待之,黄钟瓦釜,经年之后,自分明。”
招贤馆馆事走到许颐身边,道:“此处昏暗,先生何不移至亮堂处?”
许颐心中感慰,对馆事笑道:“已沐光明,何惧昏暗。”
荆介鄙齐之论,非但没有引发齐王的怒火,还令齐王诚心回复,不少士子皆感佩齐王胸襟,纷纷呈上过齐、非齐之论。
又是数十卷简册堆放在齐王案前,齐王一卷卷飞速浏览过,皆是字字珠玑之论,齐王心中惶悚难安,到底是饱览群书的士子,委身为人门客,也有其见识,所述之论,也有可取之处。
齐王振衣再拜道:“诸位慷慨耿介之士,请留齐国,以正朝野视听!”
荆介拱手道:“齐王胸襟宽广,介倨傲狷狂无礼,齐王不以为侮,在下感佩,然荆介胸无韬略,只能辜负齐王了。”
余下几人也是如此,齐王恳请道:“诸位既有明察齐国弊病之能,又有非齐过齐之胆略,亦当有治齐之壮志,寡人爱吾国,鄙齐卑齐者,齐臼儿虽觉可恶,然亦当谨记其言自勉,非齐过齐者,吾敬之,敢请诸位留齐,旬日内确定职守,与寡人精诚治齐!”又是深深一躬。
抨击齐国的士子们低下了头,荆介手扶长剑上前对齐王深深一拜再拜:“齐王胸襟,荆介不如,介暗藏私心,有愧齐王,惟以三拜,敬齐王之昭明,齐国有君如此,何愁国家不兴。然介乃荆人,心系故国,不愿事齐,告辞了!”
荆介转身欲离开,齐王挽留道:“先生留步。”
“先生鄙齐之论,虽有辱齐之心,亦有金玉良言,寡人愿赠先生百金与车马送先生回国,十年之后,请先生再入齐国,若齐国仍为先生所鄙,齐臼儿愿以死谢天下。”
荆介心中有愧,长揖至地,转身一去不回。
满场士子亦庄重俯拜:“齐王高义!”
齐王虽恶荆介鄙齐之意,但他心里清楚,荆介鄙齐,并非真的鄙夷齐国,而是不想让齐国用许颐。
荆介此人乃荆国颇负盛名的贤公子,千里入齐只为宣扬一门庭庶子德行不端?《鄙齐十论》九论都是实情,荆国公子亲自追来骂许颐,齐王都已经能想象,他的《鄙齐十论》传扬出去,国中非议许颐的声音该如何嘈杂了。
这也说明,许颐之才,荆介也忌惮,荆介清楚齐国“君纲不张”,也清楚齐王看中了许颐之才,所以他并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力荐许颐增加许颐的身价,让齐王疑心如此大才荆国为何不用,而是以九个实论来托举第十论,让国人质疑许颐反对许颐,给排斥他国士子的人递一把刀,那么哪怕齐王想用许颐,反对之声甚嚣尘上,齐王扛得住吗?
齐王心中百感交集,他向士子们拱拱手,坦诚而真挚地说:“寡人诚留各位先生,然却不逼迫各位,愿留者留,不愿留者,国府赠送百金,资以车马,杯水车薪惟愿各位先生,沿途珍重。齐非大强之国,也非小弱之邦,我相信,我君臣勠力兴齐,精诚所至,昊天有怜,十年后请各位士子再入齐国,再看我齐国情状。”
“好!”
一片激昂的叫好声响彻招贤馆庭院,明月已至中天。
送走各位士子,齐王问公孙斗:“那个匡敦还没回来吗?”
公孙斗摇头,“出了巩城之后就没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