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颐没走成,理由很现实。
——因为他欠了房钱。
齐王与公孙斗乘坐车驾亲自到他下榻的客栈找人,听说许颐准备离齐,心中都是一紧,又听说被小二给按下了,因为他房钱没付清,二人又松了一口气。
公孙斗道:“我是公孙斗,此乃我王,召见士子许颐,他在何处?”
小二一听来者是齐王,立即慌张道:“我这就去找他。”
而此时许颐正在后厨刷碗抵房钱。
小二喊他:“许颐,大王和上卿大人来找你了,快出去接驾。”
许颐头也没抬,“抱歉,某还没将碗刷完,没工夫接驾见客。”
“嘿,我说你小子架子比齐王还大。”
许颐不咸不淡道:“不敢。”
小二赔着笑脸去回禀齐王,“回王上,许颐不见客。”
公孙斗问:“你可有跟他说,来者齐王?”
“说了,我说大王和上卿大人要见他,可许颐说他要刷碗,没工夫接驾见客。”
“这个许颐。”公孙斗蹙眉道,“他在哪儿,我去见他。”
小二说:“在后厨。”说着就要引路。
齐王拉住公孙斗,摇了摇头,“让他先忙吧。”
又对小二说,“照顾好许先生,就说寡人改日再来。”
“哎好,王上、上卿大人这就走啊?”小二像招待客人送客一样,“下次再来啊。”
次日,齐王、公孙斗和齐恕,一起来到许颐下榻的客栈,车驾停在客栈外,小二和掌柜的春光满面的出来迎接:“恭迎王上,王上是来找许颐的?”
这回是齐恕问:“掌柜的,许颐许先生可还在客栈?”
“在,还在。”小二和掌柜不清楚眼前小子的身份,又不好问齐王,只好一齐望向公孙斗。
公孙斗道:“此乃我齐国小君,长安君。”
原来是长安君,掌柜的和小二立即回答:“他在睡觉呢,就在客房,小人这就去找他。”
齐恕道:“麻烦告诉他,张殊小弟找他。”
“快去啊。”掌柜的捅了小二一肘子,小二立即跑去找许颐。
到许颐房门前敲门喊道:“许先生,外面有位张殊小弟找你。”
里面没有声音,小二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许先生,有位张殊小弟找你。”
半晌,屋子里传来一声懒懒的回应:“喝醉了,没法见客,请回吧。”
小二还没见过这种架子大的人,齐王长安君和上卿大人多少人求着见都见不到,现在三个人亲自来请他,他见都不见。
没办法,小二又出去,回答说:“许先生说他喝醉了,没法见客。”
“那就等他酒醒。”齐王道,说着便在客栈找了个位置坐下,三人一道坐着等许颐酒醒。
等了半日,许颐也没起来见人,齐王无法,只好离开。
齐王二访许颐的消息很快传遍泠都,国人津津乐道,都好奇这许颐有何才学,竟能劳动齐王两次亲自拜访。
也有人说,齐王两次拜访他都不见,如此恃才傲物,齐王肯定不会用他了。
许颐欠了房钱,被客栈留下脱不了身,他不喜他人委身为权贵门客小吏,便不与人相交,因此也没个朋友襄助,只能刷碗抵债,有朋友惦念旧情来找他,想帮他下把,可他宁愿刷碗抵债,也不要别人帮助。
小二守着他说他真是个怪人,“你不喜别人委身权贵,你自己满腹才学千里入齐又是为了什么?原来你是要自己成为权贵,不想侍奉权贵啊。可惜,大王才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权贵,你要想出将入相,还就得侍奉这天底下最大的权贵,与那些委身权贵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噫,还是不一样,别人是主动送上去求权贵抚爱的,你要求高眼界高,你等着权贵来求你。可惜啊,那是我们齐国的王,带着长安君和上卿大人亲自来请你已经是很礼贤下士了,你还不领情,怎么着,许先生,还指望大王带着文武百官亲自来求您?”
小二话语中不无嘲讽,如此自视甚高不知道见好就收的人,怪不得处处碰壁不得志呢。
许颐一边刷碗一边听他念叨,不以为辱,反而淡然笑道:“我在越国时见一渔民怀揣硕大珍珠售卖于市,此珍珠可谓稀世珍宝,渔民言称是他穷尽力气与运气才得到,珍惜无比,想要求一个出得起价钱的合适买主。集市上的人很多,一衣着华丽的贵人看了珍珠,鄙夷地说,这比我家池塘里养的鱼的眼睛也大不到哪儿去,有什么稀奇的,给你十钱,卖不卖随你,你猜那渔民如何?”
“嗐,珍珠岂是鱼目能比。”小二道。
“是啊,这个贵人不识货,竟把珍珠当鱼目,渔民叹息不已,只好另寻买主。又遇一贵人,在渔民面前看了珍珠好久,啧啧称赞不已,贵人说,珍珠倒是不错,可我只有两金,能不能买下这珍珠?你猜这渔民有没有卖?”
“两金不少了,但你说了这是稀罕珍珠,两金可能买不着吧。”
“没错,渔民说,两金你看看别家的珍珠吧。渔民又在集市上等了很久,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没有买下这珍珠。后来又来了一位极为富贵的贵人,看了珍珠后,甚为喜欢,愿出千金买此珍珠,渔民见此,摇了摇头,没有卖,你可知为何?”
“千金?市价五金能买一车铜铁,千金都不卖,不是诚心卖就别出来逗人了吧。”小二说。
许颐笑笑又道:“非也,渔民说,千金买珠绰绰有余,可此珍珠于小人而言珍贵万分,千金对贵人而言却是九牛一毛,贵人今日买去,把玩三日就会将之抛于脑后,从此尘封匣中,此珍珠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是以小人不卖。”
小二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那些贵人价值连城的珠宝什么没有,千金买珠也不过亵玩,扔了就扔了,可就可惜了渔民的一番辛苦。可是千金买主他都不买,他要卖个什么样的人?就不怕砸在手里?”
“他想卖一个出得起价、有识珠慧眼、诚心买珠的人。砸在手里也好过贱卖。”
小二听了半天,咂摸过他话里的意味来,“原来你是把自己比作那渔民了。”
小二说:“我说许颐,差不多得了,就算你有稀世之才,齐王看中了你老兄的才华,有识珠慧眼了吧,两次亲自来请你,够诚意了吧,求贤令中可写了若有治国强国的大才,大王愿与同享齐国,价够高了吧,这你都不卖,你还想要怎样?你在我们客栈住了也有时日了,我瞧你也挺着急把你的珍珠卖出去的,怎么到头又不急了?”
许颐笑笑没说话。
二请而已,拜官都要三请三让呢。
齐王两次亲请被拒,面子上确实是有些挂不住,齐恕看中许颐的才华,想劝劝齐王,齐桓公想见一东郭野人,去了五次才得见,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得诸葛亮出山——虽然她的父王可能并不认识此几人,有才华的人大多孤傲,二请而已,人家不见也正常,他们试探人家的才学,人家也要试探他们的诚意嘛。
齐恕本来想了一肚子话去劝说,没想到见到齐王还什么都没说,就被齐王制止了,“寡人知道你要说什么,礼贤下士,隔屏偷听,是我们无礼在前,寡人想要他,多请几次又何妨。”
齐恕心里给她父王比了个大拇指,真不愧是齐王。
第三次,齐王再次带着齐恕和公孙斗去客栈拜访,姿态放得比前两次还要低,到达客栈后,小二告知,许颐昨夜宿醉,今日还未醒。
又是醉酒未醒,三次之中竟有两次酒醉未醒,如此沉溺酒池,一同而来的公孙斗都觉得有点太不像样子了,索性道:“如此傲慢无礼,诚心戏弄我王,此等人物,便有大才,也难堪大用。”
齐王也对许颐宿醉稍有不满,可想了想,兴许是他故意为之,安抚下公孙斗的不满。
小二问:“是否要小人将他叫醒?”
“不,不用,让他睡吧。”诚心装睡的人,如何能叫得醒,“寡人在这儿等着就行。”
然而等了一天,许颐还是没有醒,没有出门。
齐王心凉了半截,也许他不是故意为难,而且根本不想事齐,又苦于没有付清房钱,还要在此劳作抵押房费,所以才三番避让不肯相见。
想到此,齐王心灰意冷,也不愿再等下去,叫来小二问:“许颐先生在此还欠多少房费?”
小二算了算,回答说:“还欠三十五钱。”
三十五钱难倒饱学之士,齐王感叹不已,对小二说:“先生所欠的钱寡人替他付了,他若要离齐,不要阻拦。”
又对跟随而来的公孙斗说:“先生不愿事齐,强求无用,再给百金作盘缠,山高路远,有个方便。”
“齐国与先生无缘。”
说完,带着齐恕离开了客栈。
齐恕也有灰心,不知道这是许颐的考验还是他真的不想事齐,至此,也只能随他选择了。
齐王等人从客栈离开,上了马车,齐王问公孙斗:“那个叫匡敦的士子现在何处?”
公孙斗说:“还在下城,未回到泠都。”
“回来速报寡人知晓,还有其他士子,着意留心,看是否有可用之材。”
齐王等人离开后,小二把齐王给的百金送到许颐房中。
“行了,人都走了,别睡了。”
许颐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醒来,“走了?”
“走了。”
小二把那百金放到他面前,“齐王说,先生不愿事齐,强求无用,你欠本客栈的钱,齐王替你结清了,若要离齐,不得阻拦。齐王还说,来齐一趟不容易,齐国与先生无缘,给你百金,山高路远,好自珍重。”
许颐看着小二抬到他面前的百金,心中感慨万千:“齐王,真乃贤君。”
他三番两次无礼刁难于一个王,他还能为他付了房费,还考虑到他出行没有路费以百金相赠。
小二说:“是贤君,可惜你的珍珠要砸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