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域雪山。
这是一座比仙门百家更久远,比仙魔之争更漫长的雪山,它像一个充满沉默的智者,守护着一方大地。它的山巅极高,极寒,几乎无人踏足,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很久以前,有人曾在此处安家。
不过,自从一百年前,方停归宣布隐退之后,世人便默认这雪山归他所有。
“师尊走后,我没有动过此处。”
雪山之巅,一眼巨大的冰窟前,三人错落站立,方停归望着长域的背影,轻声道:“只等师尊归位了。”
“好。”长域没有看他,而是仰头望着阔别多年的故居,心头涌起万千思绪,最后轻飘飘落在掌心——他伸出手掌,空气中随即亮起一阵微光,勾勒出繁复的法阵花纹。
紧接着“嗡嗡”轻响,寒气阵阵,冰窟洞开,尘封两百多年的洞府,终于等到了它千年的主人。
“我进去看看。”
长域往洞府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反手把红豆糕抛给方停归:“对了,路上看到随手买的——小菇君,走。”
方停归捧着那红豆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眼睁睁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冰窟深处,最终只是抿了抿嘴。
红豆糕的香甜气息弥散开来。
方停归嗅到那陌生而熟悉的味道,仿佛被拉回很久之前,自己的少年时代。
少年时代,方停归对此已经十分陌生。
岁月无情,带走了很多东西,能让他产生联想的事物也越来越少。可是,当他看到师尊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年轻俊美的面庞上,依旧是柔和散漫的神情,说话的语气也别无二致,就连手里的糕点口味都似曾相识,不免让他感到恍惚。
就好像,师尊从来没有离开过。
“……”
方停归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掌竟微微颤抖着。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脑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方停归闭目忍耐,直到痛感达到最强,再缓慢地下降、消失,留下难以言喻和忍耐的空虚。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刺痛和空虚。
离魂阵法。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想到这里,方停归睁开眼睛,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沉默而坚定。
他握了握手中的红豆糕,将其收入自己的储物袋中,才迈步走入长域的洞府。
这是长域生活几百年的“家”,陈设却十分简洁,一眼看去,唯有简单的石制桌椅、冰床,角落里堆着许多的雪莲、冰凌花,还有几个储物袋。方停归进去时,正看到长域和小菇君蹲在那些雪莲前面,正翻找着什么。
“师尊。”方停归一眼注意到,长域拿着一朵咬过的雪莲,当下语气微变,“你受伤了?”
长域抬头看他一眼:“嗯,随便坐。”
方停归蹙眉,上前问:“怎么会受伤?谁做的,仙门还是渊界的人?”
“说来话长,都是小问题——小菇君,找到了,就是这瓶丹药,日服一粒,吃完记得打坐三个时辰。”
长域叮嘱过后,把一个白色瓷瓶塞到小菇君手里,才重新抬头看向方停归:“刚刚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你的状态也不太对,受伤了?”
方停归神色不变:“没有,师尊伤得重吗?”
“还好,只是短时间吸收太多灵气,经脉不太适应,闭关几天便恢复了。”
没有见到方停归之前,长域本有许多疑问,可当两人真的面对面时,他又觉得没必要刨根问底,对方完全能够解决。
顿了顿,他只说:“听说你要冲击登仙之道。”
“嗯。”
“此道凶险,多加小心。”
“……”
方停归抬眼,那眼中欲言又止的神情,一下将长域拉回到两百年前——其实,对死而复生的长域来说,那只是几年前的事。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沉默寡言,办事沉稳,总是挡在师弟师妹前面,静静望着师尊的少年。
少年方停归很懂事,几乎从不闯祸、惹事,经常护着师弟师妹。每次徒弟们闯祸了,长域板着脸训话的时候,他就会站在师弟师妹身边,用深沉而安静的目光,静静看着师尊。
也不说话,也没求情,只是看着。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长域迎着徒弟的目光,慢慢拧起眉头,问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方停归注视着他的眼睛:“师尊,你还记得两百年前,收我为徒时说的话吗?”
“啊……”
长域视线下移,指尖轻点下巴,似乎在思考,实则脑海一片空白。
不是,他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没印象,应该不重要。
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长域看方停归,发现自己这位沉稳淡漠、喜怒不形于色的徒弟,嘴角竟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水墨画中一抹惊艳的朱红,让人看了还想看。
方停归的眼神既像自嘲,又像释怀:“你说我根骨卓绝,有上仙之姿。”
长域恍然大悟,抚掌道:“是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怎么想的来着?
忘了。
不重要。
长域面不改色,顺着方停归的话往下说:“你如今有这番成就,为师也很高兴,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厚望——做出了一番大事业,今时今日,也对得起你曾经的付出。”
方停归垂眸道:“师尊深恩似海,我不敢忘。”
惭愧惭愧,仔细算来,他们之间也不过寥寥数年的师徒情分。
长域摆手:“实话实说,我没帮过你什么,自从两百年前坠入火山那日起……我的一段人生便结束了,那时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后来你的人生中种种大事,我都没有参与,因此,如今你也不必事事顾及我,随心便好。”
说着,长域认真地看着方停归。
却见对方眸光微暗,长眉轻压,神色看似平静。可是他的薄唇却抿出平直的弧度,嘴角用力,仿佛在克制着什么……仔细瞧他的眼神,似乎透着一种——幽怨?
长域不解。
不是,为什么会幽怨?他在幽怨什么?
长域蹙起眉头:“你……”
话音刚起,方停归便眼睛一亮。
眼眸抬起的瞬间,他的神色中显露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期待。
不是,他又在期待什么?
长域顿住,忽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在上千年的人生中,他不是没有见过这种眼神。
不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尊师重道啊,尊师重道!
长域连忙换上一副戏谑的语气,话锋一转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转眼长这么大了。‘渊界上尊’的第一部剑法,也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如今功成名就,还顾及这些情分,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时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好。”
————
方停归的清修冰窟内。
近百年来,始终处于风口浪尖的“渊界上尊”方停归,正盘坐在冰床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没有运功修炼,而是垂眸看着身前的冰镜。
冰镜中倒映出一个冰蓝的洞窟,洞窟内有两张冰床,设了小桌和躺椅,桌上还放着一碟糯米红豆糕,和普通读书人的房间摆设并无两样。
一道淡青身影正仰躺在冰制躺椅上,指尖轻点扶手,闭目想着什么。
很平常的画面,方停归却看了又看,舍不得移开眼。
他有两百年没看过这一幕了。
师尊。
记忆模糊是时间流失的必然,由不得人。
尽管方停归不断回想,不愿意遗忘,但记忆中师尊的身影还是越发模糊起来,他开始忘记师尊身上的味道、发丝的长度、眼睛的形状和面容的轮廓,最后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一道模糊在阳光下,淡然柔和,令人安心的影子。
直到今天,那影子终于清晰起来,变成活生生的、在梦中翻来覆去回想的那个人。
从身量到眉眼,每一处细节都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师尊的身量修长,腰背劲瘦,尤其是一双手掌宽大有力,不论舞剑或是画符,都是开合自如,赏心悦目。
可是,他的眉眼又格外温和,卧蚕勾出一抹淡淡笑意,肤色温白如玉,没有一点痣斑,仿佛画中走出的山水仙人一般。
他有一双湖泊般的眼睛 。
方停归永远记得,他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时的情形。
那年方停归九岁,在人间的街头流浪。
由于魔族各个部族之间的战争,他失去了双亲,失去了朋友,深渊中再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被赶到了深渊与仙门的交界处。
深渊内缺乏食物,方停归从小忍饥挨饿,身形也格外瘦小,看起来只有七岁多。而且他没有修炼过魔族的功法,因此仙门众人发现他时,也没有过多为难。
有一个好心的姐姐,还给他送了衣服和食物。
衣服穿在身上,很快被其它流浪的小孩扒走了。食物吞进肚子里,支撑他又熬了六天。
幸好,他已经习惯了挨饿,可是,这样的日子又要熬多久呢?
街头流浪的小孩那样多,争相讨好路人的小孩那么多,方停归又瘦又小,沉默寡言,躲在墙根角落,根本不会引起关注。
他不主动乞求食物,并非出于“骨气”或者“傲气”,只是魔族一贯强硬尚武。在深渊之中,如果有人主动露出可怜的表情,就会被人看不起,甚至会遭到殴打辱骂。
从前,方停归还有家时,部落的首领总是怒斥族人:“不要乞求别人的施舍,不要妄想别人的仁慈,连神仙也看不到深渊的苦难!想要吃饱肚子,就必须去争、去抢,不许跪!”
不许跪。
即使是饿得两眼发黑,像破麻袋一样烂在街头小巷里,方停归也告诉自己,不许跪。
要争吗?
又要争到什么时候呢……
好耀眼的太阳啊。
方停归靠在一堵破墙上,眯眼看着头顶的桃花,在阳光照耀下枝叶轻晃,思绪陷入空白。
快了,快要撑不下去了,就要走到……
“好一个根骨奇绝的小道友!”
就在这时,响起一道清朗带笑的年轻男声,就像阳光撞入峡谷,惊飞鸟雀,豁然开朗。
方停归半掀眼帘,望进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睛,仿佛月下湖泊。
那人说着什么“我看你有上仙之姿,不如来做我的大弟子”这种不着调的话,伸手却将方停归扶了起来。一股柔和的灵力,通过他的手掌,传入少年体内,为他消除了疲劳和饥饿,留下阳光照耀般的暖意。
他说:“我是长域,一介云游散修,有些微末本事,刚收了几个徒弟——我看小道友你有几分仙缘,不如跟了我,我带你修仙去吧,很潇洒自由的哦?”
修仙?
方停归觉得好笑,嘴角扯出一丝弧度,他开口,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我是魔族。”
肮脏的,卑劣的,与仙门势不两立的魔族。
少年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却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谁说魔族不能修仙?”
方停归忽地掀开眼帘。
阳光下,他看到青年脸侧有一圈绒绒的光,眼眸澄明清澈,卧蚕勾出温和的笑意。
长域说:“人间的道路有千万条,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谁说你不能修仙?”
“小道友,我再问你一次呢,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方停归靠着长域的臂弯,只觉得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他的怀里有一种淡淡的温暖香气,伴随着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像阳光下的草浪。
方停归鼻尖嗅着那令人安心的味道,忽然觉得,不管明天、以后怎么样,至少今天,至少这一刻——就这样活下去也很好。
他轻转眼珠,看到长域身后神情各异、着装不同的几个孩子,他们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冲他笑了笑。
方停归心尖某根弦被触动了,他想起在深渊时某个空闲的下午,他和部落里某个小男孩在野地里玩耍的时光。
那个小男孩总是笑眯眯的,后来方停归再也没有见过他。
大概是死了。
想到这里,方停归闭了闭眼,轻声说:“好。”
长域:垂死梦中惊坐起,白月光竟是我自己——不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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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我初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