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洛水城早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红豆糕,卖红豆糕嘞……”
年轻小贩挑着扁担,穿梭在街巷中,注意到到街角有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其中那名白发少年,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连忙上前推销。
“昨儿晚上新蒸的红豆,混了野山蜜,夹进上好的糯米粉团,软糯糯甜滋滋,客官买半斤尝尝?”
“小菇君,你想吃吗?行,给我称两斤,分开装。”
“好嘞,多谢客官——”
交易完毕,长域提着两袋红豆糕,眯眼望向天空:“今日天色好暗,你说是不是?”
小菇君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嗯……是。”
抬眼望去,是一座高大巍峨的雪山。
雪山脚下的小城里,数不清的人们正准备早起劳作。货郎背着扁担,商店开门迎客,食肆飘出袅袅的炊烟,孩童睁着懵懂的眼睛,看不懂街上为何有那么多背负武器、行色匆匆的大人。
“真可惜,凌晨前去查探,南怀岛那行人却不见了踪影。”
长域啧了一声,揉揉胀痛的手腕:“真是世殊时异,如今修界的局势大变,我反而变成老古董了。”
小菇君揪了一团红豆糕,正吃得香甜,闻言含糊道:“去问方停归,他最知道这些。”
“……嗯,我倒有些不想见他。世间情如纸薄,人心却是不断改变的,在我看来他是我的徒弟,在他眼里也许大不相同——唉,做个小蘑菇真好,不用考虑这些。”
长域轻叹,他经历过太多太多反目成仇、恩怨纠缠。
小菇君似懂非懂,放下手里的红豆糕,道:“仙主,方停归他一直很在意你的。”
“嗯?”
“大约一百年前,他还是深渊领主,统领魔族的时候,隔几年就回雪山看我,问你有没有回来——他说,当年南海一别,没见师尊最后一面,万分遗憾,如果师尊回来,希望再续师徒情分。”
长域闻言眨了眨眼。
话语间,阳光乍破云层,豁然开朗。
天空碧蓝如洗,世界灿烂如新。
“嗯……天气变好了,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回家吧?”
“好。”
街市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两道身影逆着人流,往前走去。
“……”
“我记得,方停归小时候,也很爱吃这种小糕饼……应该不会买错。”
“嗯,我也很喜欢,不晓得他如今喜不喜欢。”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事啦,如果他不喜欢,我就都给你。”
“谢谢仙主……”
前方,碧蓝无垠的天空下,一座雪山巍巍矗立,沐浴着金黄的朝阳,仿佛一位跨越漫长岁月的旅者,注视着天地万物,默默等候故人。
————
狭窄的客栈房间内,丘远山望着窗外的巍峨雪山,脸上浮现一丝凝重。
丘瑾站在他身侧,低声道:“爷爷,传信的纸人发出去五个时辰了,只有一封回信,也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一群狗娘养的!”丘远山额角青筋暴起,愤怒地挥了一拳,划出呼呼风声,“道友有难,一个个推三阻四,视而不见。别人要飞升,他们便眼红得要命,恨不得捅上几刀,自己替他成仙!”
老人胳膊上还包着纱布,一用力,又渗出斑斑血迹。
丘瑾看得难受,却没有阻拦,低声道:“还有三天,我们再躲一躲,未必不能参加……”
丘远山哑声道:“就算顺利参加,又有谁愿意帮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会挺过去的……”丘瑾喃喃道:“我们会挺过去的。”
“唉……”
雁门派遭遇了大难。
半年以前,雁门派中忽然出现一种怪病。凡是修行了门中功法《雁字诀》的弟子,修为都停滞不前,再无寸进。此病尚未出现在长老之中,但年轻弟子才是门派的未来,宗门上下心急如焚,派出大批人外出打探消息,寻找对策。
丘远山和丘瑾,就是怀着挽救门派的任务,外出游历 。
他们接了登仙大会的请帖,就是想结交仙门前辈,希望能找到治愈怪病的方法。
毕竟雁门派地处西北,与其它仙门鲜少联系,只有在那种大场面上,才有机会与大门派的前辈交流。
爷孙俩怀揣任务,风尘仆仆地从西北赶到南方,悄悄进了洛水城,只想低调行事,少惹争端。
不成想,入城第一晚,他们便遭遇了南怀岛诸人的围攻。若不是长域及时出手,他们不知要被抓到什么地方,关押到什么时候。
南怀岛行事诡秘,又人多势众,仅凭他们二人难以抗衡。
因此,在遭遇袭击后,丘瑾便连夜发出了几个纸人,送到城中驻扎的几个大门派手中,表明了自身处于困境,想要寻求庇护……
可是,那几个以“公正友善”闻名的门派,竟对他们的求助视而不见。仅有的一封回信,还是各种推脱,只说近日事务繁多,实在无力相助,让爷孙俩与南怀岛好好谈一谈。
“去他娘的无力相助,分明是不想相助,不敢相助,我和那帮孙子有什么好谈的!”
丘远山把窗框锤得梆梆响:“若不是顾念门派,老夫恨不得拔剑而起,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好好谈一谈’!”
丘瑾连忙斟了一杯热茶递上去,趁丘远山喝茶的空档,劝道:“爷爷,昨夜在巷子里出手相助的那个散修剑客,就住在我们隔壁。小辈鲁钝,还没有登门拜谢呢。”
丘远山听后,神色变得认真许多,放下手中的茶杯:“还是你做事周到,我倒忘了这茬——快给老夫净手擦脸,我要亲自登门拜谢。”
“诶。”
一老一少擦净脸、洗过手,衣着整洁地走出房间,敲响了隔壁房门。
房门应声打开,店小二肩上搭着毛巾,走了出来:“客官找谁?”
爷孙二人对视一眼,丘远山问:“昨天住在这里的客人呢?”
店小二“哦”了一声:“那两位客人凌晨就走了,说房钱记在你们账上,抵作人情——喏,还留了一张字条。”
丘瑾接过字条,轻轻打开,只见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
萍水之缘,各自珍重。若再遇危险,可用此条。
爷孙俩面面相觑。
———
洛水城外。
长域双手结印,默念口诀,催动剩余的灵力,给自己和小菇君都套了一层障眼法。
小菇君变出一面镜子,照了照:“头发变黑了,脸也变了……咦,这障眼法和南怀岛那些人用的好像。”
“不是好像,是一模一样。”
长域语气轻松:“很久之前,我随手掐了这个法诀,比寻常障眼法更好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流传出去了……嗯,南怀岛那些人学得不错,很难察觉,可惜遇到了我。”
“不愧是仙主。”
“你最会给我捧场。”长域笑了笑,朝往雪山走去:“走吧,我们低调行事,走上去。不过我在山上留了几处法阵,可以直达我们的洞府。”
“好。”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到达法阵附近。
一路风平浪静,没遇到别人。
长域觉得有些异样,于是让小菇君放哨,自己去寻找法阵的入口。
尽管是盛夏天气,雪山上的温度也像深秋一般,山风携带着远方的气息,拂动葱郁草甸,茸茸浪浪,洋溢着清新的土壤香气。
草甸中伏着几块黑色巨石,长域在附近绕了绕,很快找到法阵的位置。
“小菇君,这里。”
长域抬头呼唤,目光却是一顿,他被远方的景象吸引住了。
只见山脉起伏,长风掠尽青山,扑面而来,视野一片开阔。
而在青山远黛之间,还坐落着一座黑色的城池。从山上俯瞰,城中房屋星罗棋布、道路四通八达,隐约可见一杆赤红的旗帜,飘扬在空中。城池呈现出深沉、严肃的气氛,就像一块巨大的黑曜石。
仙门百家建不出这种城池。
“那就是……方停归开辟出的渊界?”
小菇君走上前,顺着长域的目光往外望:“嗯,从前那里还是一片汪洋,如今应该是渊界。”
“果然有魔族的风范。”长域喃喃道。
“什么风范?”
“有一种双亲离世,妻子早亡,独自抚养儿女,被家务琐事烦得胡子拉碴、双眼乌青的鳏夫风范。”
“……总觉得在描述谁?”
“哈哈哈哈。”
长域嘴上不着调,眼睛却望着那座来自深渊的城池,舍不得挪开。
那座城池面积并不大,房屋也不算多,但是街道横平竖直,规划得整整齐齐。
与仙门百家中常见的白墙青瓦不同,渊界人的房屋颜色灰暗,也许是用各种砖石、黄泥垒成。这样的房屋不算大气,却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倔强,与魔族十分契合。
冷漠,好斗,倔强,像悬崖边盘旋、筑巢的鹰。
又像成群结队、呲牙咧嘴的狗。
魔族——如今生活在渊界,曾经是一个背负诅咒,被困于深渊的种族。
“深渊”是修界的尽头,是太阳无法照耀的地狱。
魔族在深渊中挣扎求生,被黑暗侵染,性情更加暴戾,修炼方法也与仙门完全不同。仙魔之间相看相厌,向来摩擦不断,积怨已久。
仙门对魔族:脏种,强盗,整日乱喊乱叫的癫子。
魔族对仙门:伪君子,假清高,凭什么只有你们能光明正大活在世界上?
魔族想要抢占仙门领地,仙门则要保卫自身利益,两方发生过大大小小的冲突,甚至爆发过几场大战,哀鸿遍野,双方都苦不堪言。
双方都不肯让步。
仙门不可能接济一个强大好斗,不可控制的种族,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而魔族,他们受够了深渊的凄苦、压抑、饥荒和争斗,迫切想要逃离,想要像仙门一样,在人间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死局。
除非以身入局,才能破出一条生路。
方停归便是入局之人。
他出身魔族,却师承仙道,在仙门闯出一番天地后,又毅然抽身,在深渊中拼杀数年,终于问鼎魔道,率领族人冲破深渊,硬生生开辟出一块新天地,彻底改变了仙魔相斗的格局。
千载之功。
长域默默回想着这些天的见闻,脑海中却划过少年方停归冷静的眉眼,胸中渐渐涌起一阵自豪。
那是他的徒弟,他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
“……”
好安静。
长域回过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颤的:“师尊。”
长域心念一动,回首望去。
只见山风飒朗,日光和煦。
漫山草浪之中,站着一位修长青年,他靴底沾了些许雪泥,墨染的衣摆随风轻扬。他的长发高束,额角碎发掠过眉眼,一双凤目微敛,正用认真而复杂的目光,深深注视着长域。
他的眉目孤冷,依稀可见少年仗剑出山、征伐天下的清傲,只是被时光风化,落成眼底的薄薄霜色。
长域望着那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身影。
两百年的时光,仿佛化作山风呼啸而来,吹得草叶飒飒、飞花狂舞,最后被日光掺杂稀释,变得柔和灿烂,只是轻轻掠过他的身边,卷起半缕青丝,落下衣摆微晃。
“唔,长大了。”
长域唇角一动,卧蚕勾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方停归闻言,却是眼底微颤,许久,才轻声道:“师尊,我等你很久了。”
方停归:师尊回来了,师尊跟我说话了,师尊对我笑了,师尊心里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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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