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擎霜府上,书房中。
梅擎霜坐在小塌上,兰松野干脆懒得装了,直接枕在他大腿上,果然,还是得躺着才舒服。
四个侍卫中,颜松落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他一进门就回禀道:“殿下,那博头的投宿之处已经派人盯着了。”
“嗯,”梅擎霜下意识的摩挲着兰松野的脖颈,不疾不徐道:“盯紧了,此人以后有用。赌坊那边怎么样了?”
江吟时道:“禁军留了几个人守在了赌坊和铁匠铺附近,安王的人即便想折返回去抹消证据,也有心无力。”
兰松野懒洋洋的问楼东月和燕识归:“安王府那边呢,没起疑吧?”
楼东月道:“没有,咱们的人基本没出什么力,与禁军拼杀的,主要是安王府的人。”
兰松野“唔”了一声,没再开口,听上去快睡着了。
梅擎霜见天色渐晚,再加上腿上这狐狸又快提不起精神了,便对楼东月和燕识归道:“明日我上朝之后,会安排人带你二人去城外东郊,那里有个叫秦老六的,是我的手下,你二人佯装成任意一家赌坊的打手将他掳走,然后带去山横晚,寒漪瑾知道该怎么做。”
楼东月点了点头:“好。”
梅擎霜垂眸看了一眼腿上的人,不禁染了几分笑意:“今日都辛苦了,各自回去歇着吧。”
四人抱拳行礼,而后依次退出去了。
梅擎霜捏了捏兰松野的耳垂,温声道:“睡着了?”
兰松野翻了个身,将脸埋在他的腰腹上,闷声道:“没有,就是有点儿困。”
梅擎霜莞尔:“别在这儿睡,回房去。”
兰松野哼哼唧唧的“嗯”了一声,但是懒得起身,梅擎霜也不催他,就这么有意无意的轻轻挠着他的后颈,直到兰松野觉得痒了,才慢慢撑坐而起,只不过双眼还是半睁半合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兰松野掀开眼皮看了看眼前笑的狡黠的人,不由分说的张开双臂,将自己挂在了梅擎霜肩上。
梅擎霜失笑,随后在他耳边柔声道:“抱紧了,掉下去我可不管。”
兰松野“嗯”了一声,又将双臂环紧了几分。
梅擎霜顺势将人托起,兰松野轻车熟路的将两腿缠在他的腰间,任由他就这么将自己抱回房间去。
兰松野的下颌搁在梅擎霜的肩窝上,身前暖融融的,再加上他清瘦,这么托着他真的很像怀中抱着一只狐狸,梅擎霜将他往上颠了颠,纳闷儿道:“整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怎么不见你长几两肉?”
兰松野无意识的蹭了蹭梅擎霜的脖颈,迷迷糊糊的说道:“谁说的,明明就胖了一些。”
梅擎霜道:“你胖不胖的我还能不清楚?”他腰肢薄的像是窄而细的竹叶,有时候梅擎霜生怕自己一个用力,他就会被自己撞出一道折痕。
兰松野不知他的心思飘到哪儿去了,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那我明日起,每顿再多吃一碗饭。”
“嗯,”梅擎霜道:“免得你回到昭国之后,南将军见你这般清瘦,还以为是我苛待了你。”
兰松野被这话逗笑了,他像是蜻蜓点水一般,双唇擦过梅擎霜的下颌:“放心,我舅舅明事理,再说还有我护着你,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的。”
梅擎霜忍俊不禁,他垂眸看了一眼快要睡着的兰松野,低声道:“好。”
今夜各方骚动不安,梅隐霜那边眼见着九方贞元没杀成,便一步也不敢耽搁的进宫去拜见皇后了。
常安锦听他说没将事情办好,当即勃然作色:“混账东西!你父皇派给你一支禁军,你却连安王府那点儿府兵都对付不了?”
梅隐霜一个大男人被她这样毫不留情的教训,只觉得羞愧难当,于是面红耳赤道:“儿臣办事不力,伏望母后赎罪。但……但儿臣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确实查到了梅枕霜盗铸的证据。”
常安锦却几近崩溃,不顾形象的大骂道:“你根本不明白!挛鞮贞元必须死,他若不死则对本宫大为不利!至于梅枕霜有没有盗铸,本宫根本不在乎!”
这是梅隐霜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故而愣怔了片刻:“……挛鞮贞元?”他迷惘的眼神迟钝的看向常安锦,讷讷道:“……北狄皇姓?他不是叫……九方贞元么?母后,您到底对儿臣隐瞒了什么?”
常安锦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不能再用什么“故人之子”的借口瞒着梅隐霜了,必须要让他知道部分隐情,不然明日在朝堂之上,梅枕霜若主动发难,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肯定招架不住。
寝宫里空荡荡的,只有他母子二人。常安锦的眼神如同一潭沉水,一丝波澜也没有。梅隐霜忽然觉得自己的母后很陌生,他不知道这沉水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沉浮过往,怎样的汹涌危机。
常安锦幽幽道:“你今日不是疑惑,九方贞元为何唤本宫为‘姨母’么,没错,他本名挛鞮贞元,是北狄国主挛鞮宗兴之子,而本宫,原本是北狄人。”
梅隐霜在听到这句话后双眼骤然睁大,他开口似是想要说什么,然嘴唇嗫嚅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许是这件事给他的震撼太大了,致使他一时失语,倒不是说他对北狄有什么成见,而是这种颠覆过往认知的事情任谁听来,都无法在下一刻毫无芥蒂的接受。
他也说不清这种介怀,是出自常安锦的身份,还是出自母后对自己的隐瞒。
常安锦也料到他如此反应,继而冷静无比的说道:“不必吃惊,你父皇知道本宫是北狄人,让常国公认我为女儿也是你父皇的安排。”
梅隐霜垂眸掩去眸底的情绪,无措道:“……噢,母后恕罪……是儿臣失态了……”
“无妨。”常安锦抬了抬下颌,眼神中带着一如往常的高傲:“本宫在嫁给你父皇之前,名唤九方安锦,是北狄王妃九方遥月的……妹妹。所以挛鞮贞元唤我为姨母。”
梅隐霜仍旧沉浸在这巨大的震愕中难以回神,闻言只是茫然的追问道:“既然他是您的侄儿,您为何要狠心杀掉他呢?”
他本是下意识一问,谁承想常安锦听到之后语调竟变得有些尖锐,与往常的端庄截然不同:“本宫狠心?本宫这么做是为了谁?难不成要让梅枕霜将他带到魏阙之上,当着百官的面戳破本宫的身份?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堂堂天潢贵胄,身上竟流着北狄人的血,届时你如何自处!又让为我遮掩身份的陛下如何自处!”
梅隐霜没想这么多,如今听得常安锦一心为了自己筹谋,便为方才的问话惭赧不已:“母后勿恼,都怪儿臣思虑不周。”
常安锦别过脸去,眼下不是指责他的时候,梅枕霜那边不知已经问出了多少真相,她母子二人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在明日早朝之前想出对策,若是明日让梅枕霜占得先机,局势就很难扭转了!
常安锦当机立断:“你马上回府去,召集你麾下所有大臣,告知他们今日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明日便上书弹劾安王!”
梅隐霜问道:“那挛鞮贞元呢?如果梅枕霜真的将他带到父皇面前,儿臣当如何应对?”
常安锦狞笑了一声:“蛮夷而已,哪怕让他血溅丹墀,本宫也不会让他有机会面见陛下,梅枕霜空口无凭,想拖本宫下水,没那么容易!”
梅隐霜见她已有主意,便不再耽搁,行礼告退了。
是夜,有五六名朝臣在暮色的遮掩下,秘密去到了康王府。
安王府和康王府的烛火各自亮了一整夜,灼烫的火苗飘忽不定,如同一种不安的预警,提醒着这云谲波诡的晟京,即将发生一场不见血色的屠戮。
晟京要变天了。
梅擎霜把两只鸡送给秦老六了,兰松野又心满意足的睡了个懒觉。梅擎霜上朝之前忍不住想和他温存一会儿,于是拢着他低声道:“小狐狸,我去上朝了。”
狐狸听见了却没睁眼,他呓语似的“嗯”了一声,也没个挽留的意思。
梅擎霜忍俊不禁,趁着人还没醒,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这才起床更衣。
颜松落和江吟时早就候在外面,见他出来了便习惯性的递上手炉,梅擎霜抬眼看了看苍穹,似有感慨的说了句:“快要到春天了。”
江吟时道:“是,但是春寒料峭,还要冷一阵子的。”
梅擎霜接过手炉,意味不明道:“不会冷太长时间了。”他看着眼前的路,淡淡道:“走吧。”
走吧,将这严寒劈开。
安王府和康王府上的人几近坠兔收光的时候才离去,梅枕霜一夜未眠,曲皓星起了个大早,走出房间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日有场硬仗要打,得养好精神才行。
他如往常一样去梅枕霜的房门外等着,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昨日那侍卫一脸谄笑的跑过来:“曲护卫留步,留步!”
曲皓星问道:“有事?”
对方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略有几分不好意思的说道:“没什么大事,这不是昨日您说,要向安王为兄弟几个讨些奖赏么,这是属下去问的,昨日所有舍命保护安王殿下的人,都写在这上面了,您瞧瞧。”说罢一边笑着一边将名单递给曲皓星。
曲皓星漫不经心的接过一看,而后狐疑的瞅了他一眼,随即质问道:“昨日与禁军相抗的,有这么多人么?”
自然是没有的,但既然是为了领赏银,多写几个人,便能多拿一些。
那人虽然有些心虚,但为了银子,却也强装镇定的笑道:“有的有的,您当时在密牢最深处护着殿下,是以没注意,这些兄弟昨日确实都出力了。”
曲皓星佯装疑忌,片刻后将纸一对折收入怀中:“行吧,既然你如此确定,想必错不了,但改日若是殿下问起,谁拿了银子,谁就得出言证明自己真的参与了,知道么?”
那人一见曲皓星答应了,便喜不自胜道:“自然,自然,兄弟们都瞧见了的,都能相互作证,绝不会辜负曲侍卫这一番好意。”
“诶……”曲皓星纠正他道:“哪儿是我的好意啊,银子是殿下出,又不是我出,以后兄弟们好好做事,殿下还能亏待了你们不成?”
那人闻言赔笑道:“是是,是属下失言了,兄弟们自然对安王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曲皓星此举就是为了替兰松野的那几个手下遮掩,万一梅枕霜哪一日过问起来,有了这些银子,即便没出力的人也会谎称自己出力了。眼见着目的达到,梅枕霜拍了拍对方的肩:“回去吧,我还得护送殿下去上朝呢,就不与你多说了。”
“好,那属下就不多耽搁了。”对方对他抱拳一礼,转身走了。
昨夜为同几个大臣商议今日的对策,梅枕霜连昏达曙,一整晚都没有合眼,因此曲皓星见到他的时候,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青。
曲皓星关怀道:“殿下这是一夜都没睡?”
梅枕霜摇了摇头:“今日朝堂之上定要掀起一阵唇枪舌战,本王哪儿还顾得上睡觉。”
早有人将马车驾到府门外等着,两人向外走去,曲皓星跟在梅枕霜身后,听得他问道:“挛鞮贞元都派人守好了么?”
曲皓星回禀道:“殿下放心,属下亲自安排了人看着,保证他逃不了,也无人能将其救走。”
“嗯,你办事本王向来放心,昨日你相护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开口便是。”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马车外,曲皓星上前掀开车帘,恭顺道:“保护殿下是属下的职责,怎敢贪求赏赐,殿下若是要赏,不若赏给昨日那些兄弟们吧,他们其中有不少人都受了伤,殿下赏些银钱,也好让他们去找大夫抓药。”
“好,”梅枕霜踏上马车:“此事你去办即可,不必吝啬,以免寒了护卫们的心。”
曲皓星凛声道:“多谢殿下!”
梅枕霜这边安排的一切妥当,梅隐霜那边自然也是摩厉以须。
他万万不能让挛鞮贞元出现在朝堂之上,是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以盗铸和滥杀之名,将梅枕霜直接送进刑部大牢!
危机四伏的一天,从晟朝官员踏出府邸赶往宫阙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宫外,梅枕霜和梅隐霜狭路相逢,梅枕霜乜了他一眼,轻蔑道:“三弟,昨日没将挛鞮贞元杀了,是不是即刻跑去母后宫里哭诉了?”他嗤笑了一声:“没事,母后不安慰你,皇兄我安慰你,总不能让如此听话的一个好大儿连苦水都倒不成啊。”
梅隐霜剜了他一眼,恨声道:“你犯了如此重罪还有心思揶揄我,不如想想先如何自保再说,我母亲贵为皇后,得父皇盛宠,即便我犯了再大的错,也有母后为我求情,只是不知道父皇还记不记得后宫中有荣妃娘娘这个人,皇兄若是获罪,不知可以找谁为奥援啊?”
这话戳到了梅枕霜的痛处,荣妃在后宫不温不火,晟帝临幸后宫的次数不多,荣妃的寝宫更是一年到头去不了几次,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部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若拿这个和梅隐霜相比,确实比不过他,因此说话不免有些酸冲:“你自己没功绩在朝堂上站不住脚,便要搬出后宫来说事,难怪这么些年了母后都瞧不上你,想必她也没料到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竟然还没断奶,一到紧急关头自己便没个主意,一门心思的只想着求助于她!”
“再说了,”梅枕霜觉得这人简直是好空的一个脑子,比起那个挛鞮贞元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蠢:“我犯了重罪?什么重罪?你不会真的以为昨日罗织的那个藏匿刺客的罪名能扳倒我吧?”
“梅枕霜你口舌放干净点!”梅隐霜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仰人鼻息,事事以常安锦的脸色为主,因此梅枕霜这话简直如同点燃了火药的引线一般,一下子就将他惹怒了,他愤激之下走近对方并一把拽住梅枕霜胸前的衣襟,阴狠道:“不要当我性子温吞,你我相斗这么些年,何况中间还有废太子的私仇,我若想报复你,你以为你跑得掉?”
他两人本是并肩而行,中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如今突然撕扯到一处,惹得周遭官员无不看向他二人。
梅枕霜被他这么一挑衅自然也是心头起火,当即就要抓住他的手撇开,却让追上来的梅擎霜先一步将二人分开:“两位皇兄这是做什么!”
他挡在二人中间劝阻道:“马上就要进殿了,若是让言官瞧见了,岂非要参你们一个殿前失仪之罪!有什么事散了朝再说便是!”
梅枕霜理了理衣襟,冷哼道:“五弟心胸宽广,有些人却未必这么想,估计早就在暗地里商议好了用什么罪名向父皇参我了!”
梅隐霜也毫不示弱的回击:“要说这兄弟阋墙还不是从你开始的,又何必在这里冠冕堂皇的教训我!”
“好了!”梅擎霜只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头疼道:“要进殿了,两位皇兄暂且消停一会儿吧!”
两人各自不屑的嗤嘲了一声,进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