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人多眼杂,等到暮色四合之后,兰松野才带着楼东月出了门。
同上次一样,他二人依然先去的山横晚,由寒漪瑾安排了马车后,才去了梅擎霜府上。
寒漪瑾都怀疑他们殿下是不是跟这位昭国质子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了,不然这人怎会如此不拿自己当外人,不管是来山横晚也好,还是去府上也好,都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兰松野见寒漪瑾一脸好奇的打量自己,便问道:“姑娘有事?”
寒漪瑾回过神来:“哦,没事……没事。”
兰松野笑了笑,慧黠道:“姑娘在猜我与你们殿下的关系吧。”
寒漪瑾被戳破心思也不紧张,反而凑上前去,毫不见外的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二人是不是真的有一腿?”
兰松野神秘兮兮的:“诶……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姑娘问的如此直白,反倒叫我不知如何开口了。”
寒漪瑾当即意会,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喔……明白,明白!”
兰松野羞赧的一笑,抬脚便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渐渐驶远,寒漪瑾在原地摇头感慨:“谁说红颜才是祸水,任谁遇上这等外表纯良无害的狐狸精,恐怕都把持不住吧。”
马车驶向五皇子府的后门,停稳后兰松野戴上氅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而后同楼东月一道入了府。
江吟时在此等候多时,见他二人来了,抱拳行礼道:“我们殿下等候公子兰多时了,请随我来。”
兰松野漫不经心道:“不急,小燕呢?先带我去见他。”
江吟时边引路边道:“燕小兄弟想必已经用完饭了,估摸着此时正在院中等着二位,公子兰放心便是。”
兰松野“嗯”了一声,楼东月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刚走到梅擎霜的书房前,果然就见到了燕识归。
燕识归欢欢喜喜的迎上前去,嘿嘿笑了一声:“主子。”
兰松野冷笑一声:“上次你被掳来,我怎么说的?”
燕识归脸上笑容一僵,小声道:“若再被掳走,就要……抽我……”
兰松野乜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回去自觉一些,若是敢躲,我将你吊起来抽!”
燕识归听见这番话吓得抖了两抖,立即躲到兰松野身后,委屈巴巴的“哦”了一声。
兰松野见状不再吓唬他,径直上前,推开门进去了。
颜松落很是讶异,走近了问燕识归道:“你们主子还真的抽你啊?”
燕识归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竟还有脸问,还不是托了你们的福!”
“诶……这话可不对,”颜松落道:“若是你们主子不给我们殿下下毒,我又何必掳你过来。”
楼东月将燕识归护在身后,冷声道:“若五皇子没有心生杀意,我们主子又何必为了自保而冒险!”
江吟时眼看双方气氛不对,赶忙过来调和:“勿动气勿动气!眼下我们殿下和你们主子正在里头商议解决之法,或许经此一事化敌为友也未可知,咱们还是先拭目以待吧。”
他几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听得江吟时这样一劝,便全都暂且放下成见,只等着里头二人的动静。
梅擎霜坐在桌后,见兰松野进来后倒不着急问自己中毒的事,而是先问道:“你给我下毒,是猜到我想杀你,还是为了胁迫我助你的人脱身?”
兰松野坐下来,随性道:“两者皆有啊。”
他二人一个想制对方于死地,一个睚眦必报步步为营,明明该是剑拔弩张的时刻,偏偏变成了夜雨对床一样的闲谈。
和谐的就仿佛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梅擎霜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他深知此人无赖又狡猾的心性,干脆不再与他啰嗦,直言道:“解药呢?”
兰松野“哈”的一声笑了,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戏谑道:“你要我就给你,凭什么?”
梅擎霜凝视着他,语气里有一丝强忍耐心的冷峻:“那你要如何?”
兰松野玩世不恭道:“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梅擎霜问道:“这次又要多少银子?”
兰松野愣了一瞬,而后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你真当我是来打秋风了?”
梅擎霜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怎么,你难不成转了性子?”
兰松野似嗔似恼的剜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只许你在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不许我不苟言笑了?”
梅擎霜闻言讥诮道:“好,我倒是想听听,你所图到底为何。”
“咱们都这么熟了,我也不同你绕弯子了。”兰松野收起脸上贯有的嬉笑神情,直视着梅擎霜,同他一字一句正色道:“说句心知肚明的话,你想当晟国的皇帝,我也看不惯我那个太子弟弟,而我来到贵国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帮你设计除掉了梅境和,由此可见,若你我二人联手,要比你自己去对付你那几个皇兄,容易得多。”
兰松野坦率的眼神像一道光,刺破层层密云和重重雾霭,直射入梅擎霜的肺腑心间,骤然照亮了他方寸之地那辛苦隐藏多年的部署,也看破了他所有谋求,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拘谨感。
梅擎霜定定的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是萌生杀意还是有几分赞许,其眼底晦暗不明,黑压压的,像是暴雨将至之前那汹涌不安的海面。
不似兰松野这般直白又肆意,梅擎霜一向是内敛、隐忍又阴沉的,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含冤而亡的庄妃、云谲波诡的朝堂,这些都如巨石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胸口,周遭危机四伏,以至于他做事向来留三分,从不将自己的心思如此赤条条的显露给旁人。
这是他的退路,也是他的手段。
可兰松野却与自己截然相反,他大胆又火热,妖冶又明媚,嬉笑怒骂全凭心思,说他狡猾他又十分的坦诚,可若说他坦诚,他却比那山中的狐狸还要精明。
梅擎霜拿不准这只狐狸精的心思,因此并没有直接答应他联手的提议,而是问兰松野道:“条件便是,祝你除掉你那个皇弟,帮你夺回昭国太子之位?”
兰松野笑了笑:“聪明。”
梅擎霜却并未有一丝了然之色,反而疑声道:“你身在樊篱,就不怕助我登庸纳揆后,反遭我所杀?”
兰松野无所谓道:“不怕。”
梅擎霜皱了皱眉,示意他继续说。
兰松野将胳膊撑在桌上,一手支颐,上半身微微前倾,笑吟吟的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从北狄那里换了什么么?现在我告诉你便是……”兰松野笑的烂漫又无邪,乖巧的像是在讨论今日见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
然而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狠戾和阴毒,却让梅擎霜可以确定,自己如果背信弃义,此人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玉石俱焚。
兰松野就是这样一个人,美则美矣,疯起来却不管不顾,谁也奈何不了他。
梅擎霜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猜测已久的想法可能在下一刻就能被证实。
他看着兰松野,只见对方的嘴唇一张一翕之间,轻巧却又残忍的吐出三个字,让人遍体生寒:“突火枪。”
果然。
梅擎霜的表情有几分头疼,他实在想不通北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居然真的能将突火枪给了兰松野。
嫌自己国祚太长了不成?
梅擎霜推测道:“所以你先前同我交换银两,便是为了大量制造突火枪,可军需一事本应是朝廷出钱,而你却自己筹备银两,想来是因为你瞒着昭帝,托付了旁人秘密进行此事吧?”梅擎霜略微一思索:“你舅舅,南重阙将军?”
兰松野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对。”
梅擎霜揉了揉眉心:“所以,如果你在晟国出什么意外,你舅舅会借突火枪之力,带兵杀到我面前,这才使你有底气在我面前毫无忌惮?”
兰松野笑的坦荡:“你说的很对。”
梅擎霜忽的笑了,这笑里有点儿身受桎梏的无奈,因为突火枪对晟国来说是一种明晃晃的威胁,倘或兰松野的舅舅真的大量制造了突火枪,那么假以时日,昭国将不可同日而语。
而晟国作为北狄和昭国之间唯一没有突火枪的国家,无疑会变成猎物眼中的肥肉,要么屈辱的依附,要么则被两国分食。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第三条路可走,便是眼下同兰松野达成盟约,约定好若有朝一日昭**队拥有了大批突火枪,绝不来犯晟国。
可是……兰松野此人,狡黠非常,他会遵守今日的君子之约么?
梅擎霜有几分犹疑,兰松野见他没即刻答应,还当他介怀自己给他下毒一事,便将椅子向前拖了拖,而后抬腿从桌下踢了梅擎霜一脚,十分自然的问道:“成不成啊?只要你答应了,我立马将解药给你。”
梅擎霜被踹的一怔,皱眉道:“你好歹也是昭国大皇子,身上都染了些什么习性!”
又是逛妓馆,又是从桌子下踢人。
“诶……”兰松野不乐意了,又抬腿踢了他一脚:“我都没怨你当街捆走我的人呢,你倒先嫌弃起我来了!”说罢犹觉得不够解气,便再一次踹了他一脚,气咻咻道:“我用你嫌弃!”
“行了!”梅擎霜无缘无故挨了他三脚,心烦意乱之下便说道:“我答应你便是,你帮我除去梅枕霜和梅隐霜,我自然也会帮你除掉你那个皇弟。”
“这还差不多。”兰松野转嗔为喜,他知道梅擎霜在担心什么,便爽快的承诺道:“只要你别将算盘打到我身上,我可以保证,他日待你御极之后,昭国绝不会倚仗突火枪之力对晟国举兵相向。”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相对而视,都在通过眼眸打量着对方虚虚实实的心思,二人平静的眼神下翻涌着算计和筹谋,如同一方毫无波澜的深潭,潭水之下暗礁密布,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是个溺毙而亡的下场。
两个擅于伪装的人凑在一处,说出的话未必可信,能信的只有自己对眼前人的了解,和对天下大势的掌控。
因此,梅擎霜沉思良久后才开口道:“一言为定。”
兰松野抬起手掌,笑吟吟的应道:“一言为定。”
“啪”的一声,梅擎霜与他抬手相击。
一约既成,仇怨暂消。
“解药呢?”
兰松野向屋外喊道:“燕识归,进来!”
外头的四人正站在廊下守门,听见里头的声音后,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这说明目前房内的两人商谈的很是和谐。
燕识归推门进去:“主子,您喊我。”
兰松野懒洋洋的“嗯”了一声:“解药给他吧。”
燕识归一愣,小声含混道:“……忘带了。”
兰松野没当回事,随口道:“无妨,回去取便是,我在此等着。”
“……不……不是……”燕识归一副一言难尽之色,支吾其词道:“……解药不在质馆。”
梅擎霜眯起眼睛看着兰松野,意思是你最好让自己的手下识相些。
兰松野自然看懂了他的表情,先是笑了笑安抚道:“莫急,莫急,小孩子记仇,我这就说他两句。”而后便扭头对燕识归道:“从今往后咱们与五皇子就是一路人了,过往之事一笔勾销,快将解药拿出来!”
燕识归一副不可言说的表情,上前拽了拽兰松野的袖子,兰松野狐疑的想:这小子今日是怎么了,别别扭扭的,但还是起身随着燕识归后退几步,两人凑到门边,燕识归抬手在兰松野耳边说了句什么。
梅擎霜没听见内容,但他却明显看到兰松野在听到燕识归的话后,先是有刹那的愕然,紧接着就气急败坏的对他骂了句什么。
而燕识归则垂着脑袋,一脸丧气的任由他指责。
梅擎霜见状觉得不对劲,就对兰松野冷声道:“你主仆二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兰松野闻言有一瞬的慌乱,而后对梅擎霜掩饰道:“没有,就是……解药需得等几日才行,我这就回去吩咐手下的人准备,你且稍待几日,不打紧的。”
梅擎霜拍桌而起,面如沉水道:“你耍我!”
“没有耍你!”兰松野少见的紧张,他极力解释道:“此毒真的不碍事,等几日也无妨!”他说这话的同时,一边护着燕识归,一边摸索着门框,一副要随时开溜的模样。
可梅擎霜怎会让兰松野轻易逃走,他面带愠色的走上前去,其周身的压迫感如同昏暗的黑夜向二人逼近,兰松野见势不妙,低声对燕识归道:“跑!”
两人随即闪退破门而出,这声音让外头的三人吓了一跳,齐刷刷的看向房门处。
然而他两人的动作快,梅擎霜的动作却更快!
只见他飞身上前,抬手就要去擒兰松野,而兰松野却像是预料到梅擎霜的招式一样,先是一掌击在燕识归肩后,将其推向楼东月身侧,随后又借力向侧旁一闪,其身法诡异如妖魅,只在毫厘之间,便惊险万分的躲开了梅擎霜的掌风。
燕识归和颜松落没见过这位昭国质子出手,两人见到他的身法后眼中都闪过一丝震愕,同时暗暗心惊道:这是什么功夫!
梅擎霜自然也面露一丝惊诧,但不过转瞬而已,他便掩去自己的心绪,毫不犹豫的再次出招,向兰松野袭去。
梅擎霜招式凌厉,一拳一掌都犹如劈山斩浪一般,将兰松野逼得节节后退,而兰松野却只躲不攻,每次都在对方拳掌袭来的前一瞬,堪堪擦身避过。
两人过招的速度极快,眼花缭乱之时竟连残影都分不清是谁的,四个侍卫看的目不转睛,甚至都不在乎他二人为何突然动起手来了。
兰松野像是无心恋战一样,只守不攻,边躲边急声道:“住手!你不能催动内力!”
梅擎霜冷声道:“少废话!将解药给我!”说罢又是一招劲掌袭去,电光火石之际,兰松野身法奇绝的旋身闪开,而几乎是转瞬之间,只见他身后一棵梅花树上的花朵竟齐齐脱离枝杈,携冷香向后旋飞而去,如同运力击打出去的暗器一般,深深没入了院墙之上!
竟是下了死手!
兰松野见到这一幕暗道一声好险!方才自己若是慢一步或偏一点,恐怕就要被这深厚的内力伤的不轻,看来这他今日不拿到解药是不会罢休了,兰松野心念电转之间已有计较,便在梅擎霜下一招袭来之时,不躲不避,出掌直迎而上!
两掌相击之时,只觉一道劲风从二人掌心轰然炸开,并以呼啸之势向四周扩散而去,气波在瞬间削断了院中草木,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宅邸在顷刻间变得飞沙走石,楼东月四人甚至都来不及躲避,断枝和枯叶裹挟在风中,一掠而过之间,便能在身上划出一道口子。
“行了!快住手!”兰松野气的不轻:“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
梅擎霜眼底有寒光一闪而过:“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兰松野见瞒不过去,便只能破罐子破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你这毒……”他收起手抱在胸前,没好气道:“……没有解药。”
“你……”梅擎霜怒极,刚要开口,却突然觉得有一股奇异的热浪从丹田之处迸出,直向小腹涌去。
梅擎霜觉得不对劲,他面带疑色的看向兰松野,然而小腹之下的热胀感越来越强,梅擎霜当即就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毒。
他看向兰松野的眼神中掺杂了一丝荒唐和难以置信,几度想要开口又闭上,最终咬牙恨声道:“你为了要同我睡觉,竟给我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法子?”
江吟时和颜松落闻言当即僵在原地,二人表情如遭雷击,就连楼东月都看向兰松野,面带微愕之色。
兰松野羞愤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想过要同你睡觉了!”此事着实不好解释,虽然不是他选的毒,但也是他吩咐燕识归去办的,既如此,他断不可能将燕识归推出去抵罪。
然燕识归却是个忠心耿耿的,见他主子被人误会,当即就躲在他二人身后,扯着脖子露出脑袋喊道:“毒是我下的!今日宫宴,我若是下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让你当场死在宫里,岂非自投罗网!自然是找这种旁人诊不出来,又不会立即发作的毒来掣肘于你!”
江吟时和颜松落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像是隐隐能猜到些什么,却不敢确认一般,表情古怪至极。
梅擎霜盛怒之下又要出招向兰松野袭去,可刚运起内力便觉得下腹的胀感比方才更加汹涌了些,使得他一下子没站直,微微弯了弯腰。
江吟时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内伤,下意识就要上前去扶,却被兰松野呵止道:“别碰他!”
江吟时当即钉在原地,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梅擎霜咬牙切齿:“兰松野……”
兰松野一脸的不自在,仿佛心虚一般不去看梅擎霜,只对江吟时和颜松落道:“你们殿下可有姬妾?若是没有,就去山横晚请十个八个录事来,不然……他今晚可不好熬过去。”
江吟时和颜松落两相对视,表情皆有些尴尬和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