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待漏院。
昭国众朝臣在此等候上朝,趁着朝会还未开始,几个相熟的官员便凑到一处闲聊起来。
“听说大皇子和南将军回京了?”
“是是!我也听说了,不光他二人,一同来京的还有那晟国的睿王呢,昨日都住进四方馆了。”
“南将军此次前往北狄,除了救回大皇子之外,不是还有讨伐之任在身么,怎么这仁武军连份边报都未传回,南将军就这么快回京了?”
有人猜测道:“许是仁武军卷甲衔枚大胜北狄,因战时太短,所以边报并未派人另外传回,而是等南将军入朝后一同禀报给陛下?”
“那也未曾见大皇子和南将军来上朝啊……”说到这儿有人想起来:“诶?郭大人呢?听说您昨天遇见大皇子了,他有没有跟您说起北狄之事?”
朝臣们听了这话之后,十个里面有六个都看向郭唯空。
郭唯空本不愿主动提及此事,毕竟他只是在陪夫人买首饰的时候瞧见了兰松野,两人也没说什么不能泄露的话,可就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要恶意揣测成什么样子,因此众人齐聚的时候,他一向不多说什么。
但既然同僚问起,郭唯空也不能闭口不言,那样实在失礼,因此他在心中稍一斟酌,便道:“这倒未曾,就是问了我一些琐事,诸如京中又开了什么好酒楼,乐坊有没有什么新曲儿,这我哪知道啊。”
有人半信半疑:“大皇子刚回京,就问了些这个?”
“不然还能问什么?”郭唯空是朝中的老臣了,为人一向淳固,因此谁也没想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大人能面不改色的说胡话:“人家是皇子,我即便是个刑部尚书,在皇子面前也是官员,不管在北狄发生了什么,大皇子都没必要同我说啊。”
郭唯空知道他们在心里盘算什么,兰鹤诗获罪下狱身死后,朝中适龄的皇子只剩兰松野一人,若北狄一行兰松野和南重阙为朝廷立下了光前裕后之功,那他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因此有的人便想着在此时开始讨好,待来日兰松野成为储君后,以图幸进。
虽然他不屑于此,可毕竟人与人之间的情况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就能说个清楚的,郭唯空不愿结党营私,除了他性情耿介之外,也不得不承认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在朝中身居要职、已经有了一席之地的缘故,因此不必再去投效谁,可有的官员虽然表面看着显赫,但实际上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难处,故而他见到同僚对皇子有摇尾示好之态,虽不会横加制止,但也不想为此提供方便。
郭唯空可是为了自证清白能在大殿上撞墙的人,所以他这话一出,没人会怀疑他故意隐瞒了什么,不过他话音刚落不久,南重阙和兰松野就来了,因此也没人再去追问郭唯空了。
这舅甥二人可不是商议好了要卡着时辰来上朝,实在是兰松野赖床惯了,而南重阙昨夜睡的太晚,今早又起不来身,要不是林怀故急的从外头踹门进去把他给惊醒了,估计南大将军就误了今日的朝会了。
他二人既然来了,按照礼数,众朝臣就得作揖行礼:“见过大皇子、南将军。”
“不必多礼,”兰松野的哈欠从一出府就打到现在:“数日不见,诸位大人和家中的女眷都还好吧?”
这……众臣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面色都有些古怪,关心我等便罢了,为何要关心家中女眷?这大皇子以前也不见如此啊。
可毕竟是皇子问话,他们也不能装哑巴不应,因此一个个的只能干巴巴的开口:“噢……都好……”
“多谢大皇子惦记,京中一切都好。”
“对对,都好,都好。”
兰松野颇为欣慰似的:“那就好,那就好,诸位大人不知道,我在北狄的时候啊,心里想的全都是诸位,正因如此我才能撑到南将军率军前去相救,从那蛮貊之地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话听的人笑不出来,谁知道他心中惦记的到底是朝臣还是朝臣家中的女眷呢,因此众人听到这话连干笑都无,有的人甚至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不过他们也不能让兰松野觉得没有面子,因此便没话找话的问:“那大皇子此次前去北狄,想必十分惊险吧?”
“那可不,”兰松野想起来还是觉得气:“挛鞮贞元那一家子人,特别是他那个兄长,真不是个好东西,我刚到北狄皇城他就派人把我抓起来关到宫里去了,我当时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吓得我一连两天夜里没敢闭眼睡觉!”
众朝臣:……
他是怎么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话的?旁人听着都觉得难为情,大皇子竟说的这般一本正经,实在让人听不下去,南重阙自然也注意到了同僚们那些微妙的神情,因此咳了一声提醒道:“大皇子,一会儿就要上朝了,您官服上的扣子松了一颗。”
“啊?是么?”兰松野低头摸索:“噢,还真是。我出门太急了,没注意,多亏了南将军提醒。”
他二人本就来的最晚,因此兰松野刚整理好不多时,朝会就开始了。
众官员依次进入大殿,待昭帝来了之后先叩头拜见,再一一禀报朝笏上的事。
只不过今日最先禀报的自然是兰松野和南重阙。
不待他二人开口,昭帝便先问话了:“松野和南将军回来了。”
两人站出班列,齐声应道:“是。”
“嗯。”原本想杀的人却没死成,自己反而太阿倒持,昭帝的脸色实在好看不到哪儿去:“此去北狄,一切可还顺利?”
兰松野一改方才在待漏院的佻达之貌,肃正的与适才判若两人:“回父皇的话,儿臣被挛鞮贞元掳走,幸得父皇派南将军率军前去营救,儿臣这才得以回京,只不过北狄人狡险,此次深入北狄腹地未能将其大败,儿臣虽不领兵,但身为皇子,自然明白责无旁贷之理,因此还请父皇降罪!”
他说完便跪下了,昭帝面如沉水,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喜怒难辨的说:“此事的根源确实在你,若非你疏于戒备,怎会被那挛鞮贞元掳走,又何需南将军前去营救,虽一无所获,但幸好你人平安无虞,否则朕与你母后还不知要悲痛成什么样子。”
“是,儿臣谨记。不过此行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兰松野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捧过头顶:“北狄二皇子挛鞮经云已死,可汗挛鞮宗兴也有退位之意,儿臣与北狄下一任掌权者挛鞮贞元、晟国的睿王梅擎霜签下了盟约,约定北狄、昭国、晟国之间弭兵百年,绝不起战。盟约在此,还请父皇垂览。”
他这话一说出来,便引起了百官不小的反应:北狄、昭国、晟国之间弭兵百年?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喜事啊!北狄有突火枪作为倚仗,晟国也一直虎视眈眈,若是三方混战起来,谁也不会轻易讨得便宜,可如今有了这盟约,便可再现比屋可封之盛世,百姓有耕凿之安,朝廷有敷政之宁,若百年都如此,何愁不会躬逢其盛,尽享昌辰!
而昭帝听闻此事后,面色自然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冷肃,他立马让身边的总管太监上前将文书拿来,接过后迫不及待的打开看了看,上面果然清清楚楚的写明了北狄、昭国、晟国之间弭兵百年,且互通有无的诸多条款,确实是昭国百姓之祉祚。
昭帝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终于肯舍得对兰松野说句夸奖之言:“嗯,做的不错。”
群臣听了这话之后也不禁大喜,昭帝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那文书上的内容确实于国有利,是以所有人齐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嗯。起身吧。”这确实是喜事一桩,兰松野立下大功,他身为君王,理应奖赏臣子,便问兰松野:“松野,此事你办的不错,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便是。”
兰松野这才站起,他双膝跪的有些痛麻,却无法用手去揉,只能垂首低眉道:“儿臣不敢,如父皇所言,儿臣被挛鞮贞元掳走乃是疏于防备,这才劳仁武军冒险营救,故儿臣不敢用此盟约邀功,唯愿父皇踵事增华,我朝洪祚绵长,才可消减儿臣心中愧疚之万一。”
这话说得很漂亮,昭帝的心情难得愉悦了几分:“真的不要赏赐?”
兰松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迟疑着开口:“父皇若是真的想赏,便赏给南将军吧。”
为南重阙求赏?昭帝心里虽然不喜,但面儿上却未曾显露丝毫不满:“嗯,南爱卿营救有功,是该行赏。”
兰松野却道:“父皇,此次南将军前往北狄,并不仅仅只救出了儿臣,他功不在此。”
功不在此?昭帝问南重阙:“南爱卿,松野此话何意啊?你还有何喜事未报?”
是啊,众臣也纳闷儿呢,兰松野既然与北狄和晟国签下了百年不起战的盟约,而且没有一份边报传回,那就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此去北狄营救兰松野之时,并未与北狄起干戈,既如此就不存在战功,可南重阙一个武将,既无战功,又何来其他功勋呢?
众臣等着听南重阙回禀,南重阙便寅恭道:“禀陛下,臣不敢言有功,但此事臣不敢隐瞒——便是在北狄期间,臣偶尔得到了半份突火枪的图纸。”
什么!此言一出,大殿上的所有官员皆为之又惊又喜。南将军真的得到了突火枪的图纸?即便是半份,只要他们自己琢磨,反复实验,那不久之后,昭国便也能手握如此作战利器,如此一来,北狄那几只突火枪,不就成了癣疥之疾了!
昭帝也忍不住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面色隐隐激动:“爱卿所言可是真的?”
南重阙低垂着头:“如此大事,臣自然不敢欺君。”
昭帝急问:“那还不快快将图纸呈上!”
“陛下恕罪,因怕将图纸带回会被北狄人发现,故而臣将其记在了脑中,陛下若想一观,臣可将其画在纸上供陛下垂阅。”
昭帝便吩咐身旁的太监:“也好,快去,速速给南将军准备纸笔。”
太监领了吩咐,立即搬来了桌案,笔墨纸砚也准备的一应俱全,南重阙席地而坐,开始专注的画起突火枪的图纸。
关于突火枪的营造之法,他早已烂熟于心,挛鞮贞元的那份图纸比起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图纸,只有几处细节更为精良,其它地方可谓相差无几,因此要他当场画出,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画的时候,两旁的其他官员忍不住踮起脚或伸长了脖子去看,昭帝便在此时问道:“爱卿是如何得到这图纸的?可能确定此乃真的突火枪图纸?”
南重阙一边画一边应答:“回陛下,臣所记下的,却乃北狄所营造的突火枪图纸无疑。”
“父皇,”兰松野插言:“还是儿臣来说吧。”他便将自己去到北狄之后发生的事情,半真半假的说了出来:“儿臣被挛鞮贞元带到北狄之后,被其兄挛鞮经云发现,他兄弟二人不合,挛鞮经云一心想置挛鞮贞元于死地,因此在得知我与他回到北狄皇城的消息之后,便派人将我二人抓到了宫中囚禁。
恰逢被抓时,儿臣的一个侍卫不在儿臣身边,他便快马加鞭去寻仁武军营救,只是我那侍卫以为儿臣被挛鞮经云关在了他的府上,因此南将军便趁其不在府中之时,设法派人潜入其府宅,虽未能找到儿臣,却偶然寻到了半份突火枪的图纸。
因突火枪是北狄利器,为防被人窃取,因此图纸都是分开存放的,所以南将军只能记住了半份,剩下的那半份在何处并未寻得。”
“看来北狄之行甚是艰险啊。”昭帝没有多疑,继续问道:“那你方才所说,挛鞮经云是如何死的?”
兰松野继续言道:“当日在昭京,挛鞮贞元派手下将梅擎霜的皇姐一并掳走,后来她也与儿臣一起被囚禁在了北狄宫中,是梅擎霜带人前去营救的时候,亲自射出一箭,将挛鞮经云给射死了。”
当日他们离开昭京的时候,挛鞮贞元确实命令手下假意掳走梅馥霜,而梅擎霜也正是为了救她才离开昭京,如此一来他与兰松野同去北狄之事,便不会引昭帝生疑。所以兰松野前半句话说的是真的,至于后面的话,满朝文武没有一个知道真相的,就算有谁传信去北狄求证,有挛鞮贞元在,兰松野也不怕露出端倪。
“而且挛鞮贞元离开北狄期间,挛鞮经云祸乱朝纲,将北狄可汗挛鞮宗兴囚禁了数月,致使挛鞮宗兴精神、身体皆大不如前,待挛鞮经云死后,挛鞮宗兴也萌生了退位之意,所以这份休战盟约,便是挛鞮贞元代其父汗签下的。”
过去几个月在北狄的事情被他删删改改的说出来,听上去竟毫无可疑之处,昭帝和众朝臣这才知道他们在北狄所经历的事情,除了慨叹惊险之余,一个个的也不禁在心中暗忖:先是大皇子签下休战盟约,南将军又得到了半份突火枪的图纸,这两件事都能称得上光前裕后之功,那么今日过后,大皇子还会仅仅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皇子么?南将军呢,是更受陛下信赖,还是反会使陛下更为忌惮?
宸衷难测,此事实在不好揣摩。
兰松野说话的期间,南重阙已经将他记住的图纸画了出来,而后由太监呈给了昭帝。只不过昭帝见后并未面露喜色,而是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帝王此刻的心思。
因为北狄对突火枪极为珍视,将士们和朝廷的武将也只是在战场上见过,北狄怕此杀敌利器被敌国所获,因此即便是废弃不用的突火枪,宁可毁掉,也坚决不肯让其落在昭军或晟军手上,所以这份突火枪的图纸,任谁去看,也看不出有没有讹舛之处,毕竟是靠脑子记下来的,难保这其中不会有差错。
兰松野见昭帝抿唇不语,便主动言道:“父皇,如今图纸在手,尽可派人拿着这半份图纸去钻研便是,早一日营造出突火枪,我朝戎政便可早一日增固。”
话是这么说,可这事儿派谁去呢?若说朝野上下,最熟悉这突火枪的,便是与北狄交战最多的人,那肯定是南重阙无疑,可昭帝会放心的将此事交给南重阙么?昭帝本就怕南重阙拥兵自重,他若真的营造出了突火枪,那国中还有谁能抵抗仁武军的威势?
可若把此事派给别人,虽然有图纸在手,但毕竟只是半份,只怕不能顺利营造出突火枪,还会耗费不少财物。
而且钻研营造突火枪一事,是不能在昭京进行的,一则昭京附近并无矿山,无法为营造突火枪提供条件,二来昭京内有客居的北狄人,若走漏了风声,只怕会被北狄人知晓,然后将此消息传回北狄。
虽然三国已经签下了盟约,可这半份图纸毕竟是从北狄“偷”来的,故而此事绝对不能让北狄知晓,他们也不会蠢到将未来百年的休和全部寄希望在这份盟约上。
故而说到此处,朝堂上的气氛瞬间就变得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