挛鞮贞元果然没有食言,他确实在劝说挛鞮宗兴将突火枪的图纸赠与兰松野他们,只是挛鞮宗兴却不肯。
他不肯的原由也可以理解,毕竟突火枪是北狄保命的利器,若论军队的战斗力或坊间之繁荣,北狄都比不上昭国和晟国,唯一能仰赖的就是突火枪,如今若是连突火枪的图纸都被汉人得了去,那北狄怕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他两国进军吞并。
因此挛鞮宗兴想也没想,便直接拒绝了。
“父汗!”挛鞮贞元却急着劝道:“此次儿臣能回到北狄铲除挛鞮经云将您救出,多亏了兰松野和梅擎霜,挛鞮经云弑逆之心早已显露,若无他二人相助,儿臣现在还流落在外,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父汗和母后。如今我朝叛贼已除,合该多谢他二人施以援手之情谊,儿臣已经答应了将突火枪的图纸相赠,若是出尔反尔,我皇室岂非失了信义,以后还如何执掌朝堂,如何让臣民信服!”
“混账!”挛鞮宗兴似乎已经忘了今日危急之时是谁挺身而出,他的态度很坚决:“谁让你自作主张将突火枪的图纸送出去的!他二人确实有恩于我挛鞮一族不假,可随便赠些金银宝石也就罢了,突火枪是何等重要之器,你这般轻易的送了出去,可想过我北狄以后的境地!”
“父汗,您真的觉得仅凭那些黄白之物便能让他二人舍命相帮么?您去过晟京,那里的丰亨豫大您不是不知道,儿臣流落在外数月,亲眼见识过汉人的富贵之家过的有多奢靡,每月仅仅吃喝便所费不赀,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皇室子弟呢?钱财对他两国来说虽然重要,但咱们这点儿赀产还入不了他们的眼。
况且以突火枪的图纸作为赆仪对我北狄并无害处,父汗细想,我北狄境内的矿藏几近告竭,若长此以往,则突火枪再无法营造,届时等昭国和晟国发现了此弱点后,必将对我朝兴兵犯阙,那突火枪的图纸早晚会变成他们的囊中之物,可怜我北狄子民却要遭受兵燹之灾,何苦呢!”
“所以你是怕将来可能会发生的弧矢之乱,所以先将突火枪的图纸相赠,以图安定?”挛鞮宗兴怒斥:“可你又如何能保证他们得到了突火枪的营造之法后不会入侵我北狄,不会让我北狄子民免受兵戈扰攘之苦!”
“父汗,难道今日您还看不出么?”挛鞮贞元叹了口气,眉宇间似有阴云一般:“兰松野和梅擎霜的手上,本就有突火枪啊。”
“你说什么?”挛鞮宗兴语气骇愕:“什么叫他们本就有突火枪?”
“儿臣原先也只是猜测,可今日过后便能确定,昭国和晟国其实早就营造出突火枪了。”挛鞮贞元将自己的想法缓缓说出:“此事还需挛鞮经云与他二人做的那个交易说起,挛鞮经云信了儿臣的话,以为玉玺真的在仁武军军中,便让仁武军和晟军各派五百将士前来,以玉玺换取儿臣和他们皇子回朝,父汗细想,即便仁武军和晟军这五百将士尽皆骁锐,可就算加到一起也不过区区一千人而已,仅凭一千人就想救了人后从北狄全身而退,若非狂妄自大,那便是他们早有准备。”
挛鞮宗兴觉得这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当不得真:“可这并不能断定他们手上就有突火枪啊,或许是另有谋算?”
“儿臣一开始也是这么希望的,可直到今日他们射死挛鞮经云的那一刻,儿臣才知道,突火枪早已不是我北狄独有的利器了。”
挛鞮宗兴追问:“此话怎讲?”
“不知父汗注意没有,当梅擎霜去而复返,带人救兰松野他们的时候,他的手下偷袭了原本蛰伏在墙上的寇虏,代替那些人将突火枪的枪口指向殿外的狂狡之徒,那时他们手持突火枪的姿势,根本不是第一次接触的样子,分明是早已熟悉。虽然儿臣不知他们的突火枪是哪来的,但此物绝对已经在汉军中使用起来了。”
“可……可如果按你所说,他们既然有突火枪,为何还会为图纸所诱,答应你留下来涉险?”今日兰松野本想与梅擎霜他们一起离开的,是挛鞮贞元临时以突火枪图纸为条件,他才改了主意的。
这一点挛鞮贞元也想不明白:“这个儿臣不知,但既然他们手中已经有突火枪了,与其等来日北狄遘祸,倒不如卖个人情,以图纸相赠,并借此立下盟约,为我朝黔首求得乂宁。”
北狄去年刚遭受了瘟疫,致使军队师老兵疲,如今正是该诘戎治兵的时候,若能用图纸换得双方息兵数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挛鞮宗兴闻言脸色愁闷无比,他怕汉人得了突火枪的图纸后,会借此利器侵牟北狄疆土,可若挛鞮贞元所言为真,汉人手上真的有突火枪的话,他们倒不如佯装不知,先用图纸卖个人情。
挛鞮宗兴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定夺,挛鞮贞元见状便语重心长的劝道:“父汗,儿臣知道您在担忧什么,但今日昭国和晟国的实力,已经超越北狄远矣,他们若有鲸吞之意,岂会等到现在?故而此法并非委屈求存,而是毁家纾难啊,父汗若怕此举会招致臣民非议,儿臣愿代父汗为之!”
挛鞮宗兴听罢,眉宇之间顿时多了几分衰颓,他沉默了许久,挛鞮贞元见他不开口,就在一旁耐心的等着,殿内沉默的有点压抑,空气之间好像糅杂了泥浆,流动之缓慢,憋得人喘不过气。
挛鞮贞元明白挛鞮宗兴在为难什么,他既怕昭国晟国恃强侵挠,又怕北狄失了此利器再无制胜法宝,可他却忘了一点,就算汉军没有突火枪,单凭人数上的压制,在与手持突火枪的北狄军交战时,也未必不能得胜,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罢了。
更何况,挛鞮贞元适时提醒挛鞮宗兴:“父汗,您别忘了,母后还在汉军手上呢。”
挛鞮宗兴闻言瞳孔震颤了一瞬,对啊,若是不将突火枪的图纸给他们,九方遥月会是如何下场?
“那……”权衡半晌过后,挛鞮宗兴终于妥协:“那你便代替为父,将突火枪的图纸赠与他们吧,但切记不能白给,一定要燕翼贻谋,为我北狄百姓之康阜所计!”
挛鞮贞元松了一口气,面色端肃的应道:“儿臣明白。”
于是次日,挛鞮宗兴借口身体不适,由挛鞮贞元代替主持了一次朝会。廷议之时,挛鞮贞元向朝臣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欲借突火枪的图纸与昭晟两国签订盟约互通有无,同时又向他们解释了此计的利益所在,满朝文武也不是傻子,他们十分清楚,虽然挛鞮经云已死,但他的贼党还未尽除,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仍要提防这些人屯聚倡乱,因此便要保证昭国和晟国不会趁虚而入,否则局势板荡,北狄将危矣。
故而此事并未有多少人反对,十分顺利的就定下了。
紧接着晌午,挛鞮贞元便借着设宴的名义,延请梅擎霜和兰松野前往赴宴,同在的还有北狄数名官员作见证,席间,挛鞮贞元提出了以突火枪作为交换,以求北狄、昭国、晟国弭兵百年,重熙累洽,另有通商科条数项,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新的经世济民之条款,只为家国敉宁比隆,百姓阜成寿考。
此盟约虽然是北狄占尽了便宜,但于昭国和晟国也有好处,因此梅擎霜和兰松野没有多做犹豫便答应了。
至此,挛鞮贞元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北狄播荡了数月之久,如今,他终于能继轨先贤,为子民谋求无疆之休了。
晟军和仁武军离开时,颜松落拿着一张契据去找了挛鞮贞元,挛鞮贞元早忘了那是什么东西,面带疑惑的打开一看,不禁愣了片刻:“这……贵价何意啊?”
“何意?”颜松落说的理直气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当日是你自己答应的,只要替你雕个假的玉玺,你便给我们殿下三万两银子,这才过去几天呐就不记得了?”
挛鞮贞元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我已经将突火枪的图纸赠与睿王殿下和公子兰了,这三万两怎么……”
“干什么!想赖账是不是!”颜松落一把将那契据夺过塞进衣襟里,随后贼兮兮的对他低语道:“其实你也猜到了吧,就算没你那破图纸,也不耽误我们营造突火枪,当然了,你既然乐意成全晟昭北狄三国之间的美事,我们殿下和公子兰岂有拒绝不受的道理,但是呢,大家都是明眼人,就那盟约所约定的条目到底谁占了最大的便宜,还用我多说么?”
“但是……”挛鞮贞元刚要说什么,颜松落就直接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所以啊,这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盟约的便宜给你占尽了,这契据之约总不能再反悔吧。”
挛鞮贞元却非要与他争辩一二:“但是那个雕玉玺的匠人,分明就是你们的人!你们这是设计坑我钱财!”
颜松落十分磊落的就承认了,还拿出契据屈指一弹:“是我们的人啊,但这也不耽误你按约给钱啊,你就说那假玉玺雕没雕吧。”
挛鞮贞元哑口无言,确实,契据上可没规定不能让梅擎霜的人雕刻假玉玺,只怪自己当日没识破他们之间的关系,平白无故的吃了这个哑巴亏。
“那……那你们先走,待我凑齐银两之后便着人给你们送去。”
颜松落听罢便笑了:“你这招是跟昭帝学的么?当日我们殿下拿着假契据去昭京追讨欠银的时候,昭帝也是这么糊弄我们的。”
挛鞮贞元又气又无奈:“三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一时之间我拿不出来!”
颜松落才不吃这一套:“别跟我哭穷啊,没用。”
“我真的拿不出来!”挛鞮贞元急的面带愁色:“三万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在晟国,吃一碗汤面只要几文钱,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才十几两银子,眼下北狄亟待振饬,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如此紧张之际我去哪儿给你搜刮出三万两银子!”
颜松落见他急的要哭似的,眯起眼睛狐疑道:“真没钱?”
挛鞮贞元点头:“真的。”
“那……”颜松落想了想,又换了个法子:“这样吧,你呢,帮我们一个小忙,只要成了,这三万两银子,我们殿下就不要了。”
这么简单?挛鞮贞元警惕的问道:“什么事?”
颜松落便揽着他的肩膀给他指了指星檐公公:“瞧见那个太监没有?”
“嗯,怎么了?”
颜松落说的很是轻巧:“在我们回程的路上,你啊,派人跟在我们队伍后头,伺机行刺此人,死不死的不打紧,只要你们动手了,那这三万两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挛鞮贞元愕然道:“为何?你们派个他不认识的人刺杀不就行了?”
颜松落不多解释:“这个么,我们殿下和公子兰自然有他们的打算,你只说答不答应便是了。”
听到这儿,挛鞮贞元才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来:“等等!你们知道我拿不出三万两银子,所以原本的打算就是想让我的人去行刺对不对!”
确实如此,但颜松落却不能说的太直白,他伸出一手摊开在挛鞮贞元面前,神色无比磊落:“觉得自己又上当了?没关系,那你就还钱。”
“我……”自己要是拿的出钱,还用被他如此拿捏么!挛鞮贞元气结:“那便说好了,只要我们动手了,这张契据便作废了,以后不能再用此物要挟我。”
“你放心,”颜松落笑的痞气:“我们殿下不差你这点儿银子。”他将契据收好,然后说道:“你只管派人跟着,什么时候动手,我们会做出示意的。”
“那个太监是随着仁武军前来的吧?”挛鞮贞元却想不明白:“既是昭国的事,睿王殿下为何要如此费心的替公子兰打算?”
“想知道啊?”颜松落打了个响指,张开手:“先拿银子来。”
“你!”挛鞮贞元忍不住骂道:“你们是劫匪么!张口闭口就是钱!”
“别胡说,”颜松落纠正道:“劫匪哪有我们能狮子大开口啊。”
“你也知道!”
颜松落丝毫不见惭赧:“知道啊,我们兄弟几个都这样,不然你以为这三万两银子的契据怎么来的?”
竟还有脸说!挛鞮贞元气得说不出话,干脆不搭理颜松落了,直接上马等着他们出发。
按照约定,梅擎霜他们要把九方遥月毫发无伤的交给挛鞮贞元,然后挛鞮贞元再将突火枪的图纸给他们,因此挛鞮贞元要随着两军的队伍一起离开皇城,他得将九方遥月接回来。
那边颜松落则走到梅擎霜身边:“殿下,他答应了。”
意料之中的事,毕竟挛鞮贞元没得选,梅擎霜淡淡的说:“嗯,那就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