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服有些厚度,南重阙穿了小半日,已经热的被汗水浸透了里衫,他一边换衣裳一边讶然道:“你要去北狄?刚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呢,又要折腾什么!”
兰松野便将挛鞮贞元那档子事说与他听:“那北狄皇子先前帮过我一次,此次出兵北狄,就当是作为报答了。”
“报答?”南重阙哼笑了一声:“他帮你的那次,值当我朝耗费数万兵将和人马,冒着生命危险去拼杀么?”
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南重阙喊了一声“进”,林怀故便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了,放下后一句话没说又退了出去,兰松野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汁水登时在口中四溢开,润泽了他又干又哑的喉咙。
“也不光是为了答谢,主要还是因为突火枪。舅舅,突火枪到底营造到何种程度了?”
南重阙告诉他:“已经造出来百十支了,只是这威力……怕是比北狄的要差一些。”
毕竟他没有图纸,一切都是按照当日从呼延噜那里得来的一只废弃的突火枪慢慢钻研出来的,因此在一些细微之处,还是有些欠缺。
兰松野料到是这个结果,便说:“所以啊,这次去北狄,除了帮挛鞮贞元夺权之外,还要想办法弄到突火枪的图纸。”
“说得轻巧,咱们汉人的祠堂里,供奉的是祖宗的牌位,他北狄人的祠堂里,供奉都是突火枪壳子,他们将突火枪看的比命还重!那么重要的东西,它能和这西瓜似的,放你眼前任由你随意拿取?”
兰松野乐了:“舅舅,瞧您这话说的,祠堂里供奉突火枪,不怕哪日出什么意外将那一溜祖宗都炸了么。”
“去去,”南重阙斥了他两句:“别在这跟我没个正经。”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兰松野对面:“你废这么大的劲,折腾的自己入狱,好不容易把兰鹤诗除掉了,现在这储君之位还没影儿呢,又要去北狄放浪一圈,嫌自己日子过的太舒坦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去玩儿的,这不是有正事儿么。”兰松野见这样说他可能不同意自己去北狄,便换了个法子:“那睿王也要去北狄,到时候突火枪的图纸若是落在他手里,您可别跟我吆喝后悔。”
南重阙更惊讶了:“梅擎霜也去?他来昭京就带了那么几个人,就打算这么去北狄?”
兰松野吃着西瓜装傻:“那我不知道,反正我听说他要去。”
“不对吧……”南重阙到底没那么迟钝,不好轻易就糊弄过去,他狐疑的看着兰松野:“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来昭京,他也跟着来,如今他要去北狄,你也要跟着去,这又不是携妻挈子,你们怎么弄得跟夫唱妇随似的?”
结果兰松野立马就呛着了。
“怎么了?”
兰松野咳了几声:“没……没事,吃的太急,呛了一下。”他躲开南重阙的视线,假装低头啃西瓜,南重阙觉得他不太对劲,便两眼探究的看着兰松野,将兰松野看的内心惴惴。
“你小子……”南重阙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的问:“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兰松野抬起头,眼神单纯而无辜:“没有啊。”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以南重阙对兰松野的了解,足以让他看出对方此刻的掩饰,他越是这样正经,就越说明心里有鬼,南重阙遂一拍桌子:“肯定有。”
“咕咚。”兰松野惶惶不安的咽下一口西瓜汁水。
“我数到三,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不揍你。”说完觉得不妥,南重阙又改口道:“先听你说的是什么事吧,揍不揍你视情况而定。”
兰松野当即就吓得高喊:“什么!那我还不如不说呢!”
南重阙已经开始露胳膊挽袖子了:“随你,不说就直接揍,揍到你说为止。”
“舅舅……我可是您亲外甥……”兰松野嘴唇颤抖着,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
南重阙不吃这一套:“别,微臣当不起,大皇子要是赏识,就唤我一声南老吧。”说罢便看着兰松野,语气危险的数道:“一……”
兰松野如同惊弓之鸟似的起身后退:“不不……真的没有瞒着您,我说了我是为了突火枪才去北狄的!”
南重阙置若罔闻,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兰松野:“二!”
“别别……”兰松野吓得腿都快软了,然而越解释越欲盖弥彰:“我是什么人您还能不清楚么?”
南重阙冷笑一声,中气十足的喊道:“三!”
不好!跑!
兰松野在他声音落下的同时,想也不想就摸到窗户旁边,两手一撑便准备翻出去,结果南重阙也不是吃素的,还不等兰松野探出个脑袋,就一伸胳膊用力将人给拽了回来。
他就像扔鸡崽子似的把兰松野扔在地上,兰松摔的吃痛,惶骇之下手脚并用的后退,却见南重阙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抡起拳头就冲自己挥来了。
那拳头似带起了轻微风声,若是挨这么一下怕是要变得青紫,千钧一发之际,兰松野吓得立马抬手捂住眼睛,并急忙喊道:“——别别别您外甥媳妇要去北狄!”
屋内的风动突然静止,有一瞬间空气好似凝固了,兰松野壮着胆子拿开手去瞧,正见那拳头堪堪停在距离自己下颌不到一指宽的位置。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脱力般躺在地上,心跳还未平复,自己摸着自己胸口安慰道:“吓……吓死我了……”
南重阙蹲在他身边看着他,那语气……有点儿耐人寻味:“啊?你找着媳妇儿了?”
兰松野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怎么?不信啊?”
南重阙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又从头端详到脚,慨叹般的说:“你在外面一向是一副窝囊样子,谁这么不长眼能瞧得上你?”
兰松野不服气:“怎么!就不许我长得美,人家图我的姿色么!”
“啧啧,”南重阙摇头:“色令智昏啊。”
“嘶……”兰松野肩膀还有点儿疼,他一边揉一边抱怨似的嘟囔:“舅舅,哪有您这么说自己亲外甥的。”
“行行行,我不说你了,”南重阙大马金刀的坐下,突然想起他方才那句话:您外甥媳妇要去北狄。再结合睿王一行人也要去北狄,那这意思是说……兰松野的媳妇儿,就在晟国使团中?
南重阙突然涌起了好奇心:“你心上人是晟国人啊?你母后知道这事儿么?既然你要离开,是不是先让你母后见见儿媳?”
兰松野木着一张脸看他:“舅舅,是您自己想见吧?”
南重阙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那我是你舅舅,你小子找着媳妇儿了,不应该让我这个当舅舅的见见?”
兰松野扯开嘴角假笑了两声:“不敢当,南老。”
南重阙又撸袖子作势要揍他:“嘿——你小子……”
兰松野下意识抬手挡脸:“——行行行,见见见。”他支支吾吾的说:“但这事儿,我得先问问他。”
“怎么?小姑娘害羞啊?”南重阙十分善解人意:“不要紧,反正不急在这一时,你不是要去北狄么,我随你一起去,总有机会认识。”
兰松野阴阳怪气的问:“呦,您不拦我了?”
“我能拦得住么?”南重阙不再跟他插科打诨,而是一脸正色的说:“北狄军有突火枪,虽然不是每个士兵都有,但难保你不会遇上,朝中所有武将里,唯独我与北狄交手次数最多,也只有仁武军有能力,仅仅凭借刀枪剑戟便敢与北狄的突火枪正面交锋,因此你要去北狄,身后必须有我和仁武军为奥援。但是如何让陛下下旨,命我回军中领兵,此事还需你自己想法子。”
兰松野又拿起一块西瓜:“我明白。这事儿您不必操心,我自有办法。”
他说完这话刚要下嘴,南重阙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西瓜:“行了行了,别吃了,回自己家吃去。”
兰松野撇了撇嘴,像个被嫌弃的小孩子似的:“噢,那我走了。”
那一块西瓜被南重阙一口咬下去一半,他囫囵应了一声“嗯”,连头也没抬,就让兰松野自己走了。
兰松野惦记着家里还有人,路上让燕识归在摊贩那买了六个西瓜,回到自己的宅邸后,三个人一个臂弯中夹着一个就进了院门。
楼东月和燕识归将西瓜放到井里去用凉水浸泡着,兰松野推开门进屋,见梅擎霜不在,自己先把官服换了下来,一边换衣服一边琢磨:关于如何让南重阙离京回到军中的事,他确实要好好合计一番。
昭帝怕南重阙回到军中重新领兵,就成了放虎归山,因此不会轻易让他离京,但南重阙方才的分析的也没错,仁武军一直镇守在与北狄交界的边圉之处,满朝上下除了南重阙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北狄交战的将领了。
因此若真要助挛鞮贞元夺权,在不明敌方实力的情况下,不能随意派人前去领兵,那样做与送死无疑。
既要让自己和南重阙离开昭国,又不让昭帝起疑,这事儿,得从长计议才行。
梅擎霜白日都在四方馆,只有入夜了才去兰松野的小院。兰松野等他等了一天,估摸着他快过来了,便让燕识归从井里捞出个西瓜备着。
兰松野没让他切开,反倒自己接过西瓜抱进了屋里,西瓜在井水里泡了整整半日,摸上去冰冰凉凉的,甚是解暑,他搂着西瓜躺在床上,结果一挨着床,那骨缝里的懒劲儿就散发出来,眼皮慢慢变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梅擎霜来的时候,便见他抱着个西瓜睡得正香。
也不怕硌着自己,梅擎霜如此想着,便要上前将西瓜拿到桌上,奈何兰松野抱的紧,梅擎霜这么一动,就将兰松野碰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嗓音里还带着点儿没睡醒的沙哑:“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若是让人知道我整日整日不在四方馆,岂不是招人怀疑。”梅擎霜将他睡歪的软枕摆正:“吃晚膳了么?我从外头买了些,要不要起来尝尝?”
兰松野慢吞吞坐起身,没下床,先一头栽进了梅擎霜怀里,发出一声闷响。
梅擎霜吻了一下他的发顶,揶揄道:“懒死了,这么懒,以后怎么登基御宇?”
兰松野还困着呢,他连眼皮都睁不开,就跟说梦话似的说道:“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但是眼前就有件要紧事儿得立马安排。”
眼前?还是在床上?由于兰松野经常这样又直白又不正经,所以梅擎霜自然而然就误会了,他心道这狐狸近几日是怎么了,**也太过强盛了些,便一本正经的问:“你不嫌累么?昨晚哭的那么厉害。”
兰松野抬起头,勉强掀开一只眼皮,一脸迷惘的样子:“什么?”
梅擎霜一愣,随即迟疑的问道:“你说的……是什么?”
兰松野打了个哈欠:“今日散朝后我去了一趟舅舅府上,跟他说我有心上人了,还是他提醒了我,要在去北狄之前,让你见见我母后。”
“噢……这样啊……”梅擎霜险些闹了笑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好,都听你安排。”
兰松野“嗯?”了一声,歪着脑袋问他:“你怎么了?就快要见我母后了,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不,”梅擎霜收拢心绪,如实的说:“有点儿紧张。”
兰松野眉开眼笑:“不用紧张,我母后特别好,就算知道自己儿媳是个男人,也不会为难你我的。”
他这副烂漫的笑意确实安抚到了梅擎霜,“母亲”这个角色在他生活中已经缺失了很多年,兰松野知道自己心里的创伤和遗憾,便想借此机会,为自己弥补一二。
他拥着兰松野,看着对方真挚又期待的眼神,低声应了句“好。”
兰松野心满意足的笑弯了眼睛。
次日,兰松野入宫给南烟袅请安,与她说了择日安排梅擎霜拜见的事。
南烟袅听罢又惊又喜:“真的?什么时候?你把梅姑娘带到宫里来么?”
梅姑娘?兰松野想了想梅擎霜那身形,肩比自己宽一掌,个子比自己高半头,“姑娘”二字放在他身上,怎么听怎么别扭,但兰松野暂时不打算解释,以免她见到梅擎霜之前忧心的睡不安稳。
“他来宫里不方便,您看看能不能找个由头出宫敬香,我带他到皇家寺庙去见您。”
去寺庙?南烟袅原本还觉得是不是怠慢了些,可转念一想,眼下这宫中还没有人知道兰松野与那位晟国公主的事,贸然带一个外人进宫,确实不妥当,于是便觉得兰松野考虑的十分周到:“好,就依你所说行事。她有什么喜好么?你与母后说说,母后也好备上几分薄礼。”
“您不用费心,”兰松野想起梅擎霜母妃的事情,特意嘱咐道:“只要别问起他的母妃就好。”
南烟袅不明白:“这是为何?”
兰松野叹了口气,没有将庄妃的事全部说与南烟袅听,只寥寥几句,让南烟袅知道了其中因由。
南烟袅听罢面带动容之色:“这姑娘也是不容易啊。”
“对啊,所以母后,”兰松野靠近了抱着南烟袅的胳膊,脑袋枕在她肩上:“改日不管您见到一个什么样的人,哪怕与您想象的梅姑娘有很大差距,都不要难为他好不好?”
南烟袅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顶,佯装训诫似的:“说什么呢,母后是那样的人么?”
兰松野嘿嘿笑了两声,又是撒娇又是感动的说了句:“母后,您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