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谁能想到兰鹤诗居然疯到这种程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昭帝兔死狗烹。甚至连昭帝忌惮南重阙这等讳莫如深之事,都毫不犹豫的说了出来。
而昭帝周身的威压更像是一场骤降的霜雪,顷刻之间,便让这殿内所有人都觉得后脊发寒。
他怒视着兰鹤诗,眸中的怒火和失望交织在一起,使得昭帝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狞厉。没人敢开口打破这死寂,群臣的神经都紧绷着,除了兰松野之外。
只见他慢慢走到兰鹤诗身前,在对方挑衅的眼神下,面无表情的抬起了手。
正当百官不明所以之时,便听见“啪!”的一下,大殿上响起一道清脆的响声。
众臣不敢置信的看着方才的一幕,有的人甚至要将双目瞪出眼眶,所有人都以为今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他们惊愕了,却不料兰松野居然……打了兰鹤诗。
兰鹤诗更是意料不到,他被这一巴掌甩的别过了脸,错愕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居然敢打孤?”
兰鹤诗话音刚落,兰松野又抬手又是一巴掌,他的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紧接着,朝堂上又响起“啪”的一声。
兰鹤诗疯了一样,咆哮道:“兰松野!你找死不成!”
一旁的禁军见状不对,急忙上前钳制住兰鹤诗,唯恐他暴起伤人。
兰松野神色冷峻,此刻的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褪去了平日里胡作非为的纨绔模样,变得威厉又不容冒犯。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出一股不恶而严的气势:“这第一掌,是替父皇打的,教训你身为人子却出言忤逆,一无祗敬之心;这第二掌,是替圣上打的,教训你身为人臣却藐视法礼,二无保极之意。你内不思濯磨己身,外不知襄赞君王,既无谦亨之素蕴,又乏治世之谟烈,如此德行,怎配站在此处指摘天子的不是!”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么!”兰鹤诗目眦欲裂,不管不顾的大喊道:“兰松野,你以为扳倒孤之后,你就能坐上太子之位了么!南氏就能一手遮天了么!不可能!”他伸手一指南重阙,语气里充斥着浓烈的凶狠:“除非他死了,否则你永远别想……”
“啪!”兰松野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在兰鹤诗没说完之前,他又一次抬手打了对方。
兰鹤诗当着群臣的面让昭帝颜面尽失的时候,兰松野心里都毫无波动,毕竟他那番话虽然难听,但不得不承认,昭帝的心思确实被兰鹤诗说中了几分。兰松野适才出言维护,也不过是碍于君臣父子的情面,说些阿谀之言帮昭帝找个台阶罢了。
可无缘无故牵扯到南重阙身上,兰鹤诗就真的触了兰松野的霉头。
这一巴掌比前两下打的都要用力,兰鹤诗侧过头,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他脸上火辣辣的疼,鲜明的掌印印在他的侧脸,昭示着兰松野此刻强烈的怒意。
百官已经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震愕的说不出话了。谁能想到平日里畏畏缩缩一股子窝囊劲儿的大皇子,居然也有如此凶悍的时候。
难道坐了几天牢,经历了这么大一桩冤案,就真的能脱胎换骨不成?
而对于兰松野方才的所作所为,更是大大出乎昭帝的意料,他万万没想到,一向胆小怯弱的兰松野,此刻居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敢打兰鹤诗,是料定兰鹤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所以想趁机出口恶气,还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为兰鹤诗的狂僭而出手教训?
亦或是……兰松野先前那副懦弱无能的面貌都是装出来的,眼下才是他的真面目?
昭帝的心思深沉如海,他冷眼看着殿上发生的一切,没有要开口制止的意思。
殿上安静到近乎诡异,兰鹤诗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因此有种想与所有人同归于尽的狠劲儿,他看着兰松野,突然低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你急了……我一提到南重阙你就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很用力,甚至有股子接不上气的感觉,让人听着只觉得难受。昭帝不开口,群臣也不敢说话,所有人都听着他疯魔似的笑意,直到他渐渐止住,兰松野才开口道:“笑够了?”
兰鹤诗偏头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唾沫,他勾了勾唇发出“呵”的一声低笑,齿间的血色若隐若现,不浓,却更衬的他像个受了刺激的疯子。
兰松野的语气很平静,平静中透着一丝冷血:“既然你笑够了,就将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听清楚了。”
“第一,我从未想过当什么太子。数年来你对我所有的堤防和针对,不过是你疑心太重,自己折腾自己罢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忌惮你,而是不想与你手足相残。”
“第二,南将军率仁武军屯驻我朝屏藩数年,期间抵御丑虏侵袭数次,却从无败衄,单凭这一点,就不是你这个只会奢汰、不知边尘为何物的东宫太子能随意栽赃陷害的。”
“第三,南将军是我舅舅不假,可只因这一点你就整日疑忌我会窃据朝柄,那你也太小瞧我、太小瞧南将军了。我告诉你,如果有朝一日南将军真的有犯上作乱之心,不必旁人动手,我自己先大义灭亲!”
他说这番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都很郑重,听上去不似作伪,满朝文武心里刚生出一点儿赞叹之意,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就听得兰松野又阴沉的补充了一句:“同样的,你若再敢妖言惑众、挑拨离间,置父皇和南将军于不仁不义之地,那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先杀你,再杀叶晩蝉!不信你就赌一把!”
众臣听罢无一不倒抽一口凉气……
这话……是否太肆无忌惮了?刚刚还觉得说话行事不那么荒谬的大皇子,怎么不过片刻就露出原形了?
兰鹤诗猝然瞪大双眸,厉声道:“你敢!”
“够了!”昭帝终于听不下去了:“兰松野,朕还没下旨赦免你和南重阙的罪呢,说话别太放肆了!”
兰松野给兰鹤诗留下一个狠辣的眼神,而后转身面朝昭帝跪下,垂首低眸道:“是,儿臣莽撞失仪,甘愿受罚。”
今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已经惹的昭帝头疼不已,兰鹤诗所犯之罪,人证物证俱全,废黜他的太子之位是早晚的事,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那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昭帝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后疲惫的开口道:“太子听旨。”
兰鹤诗面带绝望之色的跪下:“儿臣在。”
“东宫推刃同气,致使喋血禁门,心无兄弟之义,更无父子之亲①,又加之罪证当前,却意图扳咬他人、戕害朝臣,有道是‘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②’,即日起,废黜其东宫太子之位,并交由刑部审理。”
仿佛早已知晓的审判终于尘埃落定,当听到昭帝废太子的旨意说出口的那一刻,兰鹤诗连脊背挺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瘫坐在地上,双眼迷蒙的看着前方。
不等他开口接旨,昭帝又道:“此案其他疑犯由刑部一同查办,助纣为虐者,不必钦恤。”
郭唯空:“臣遵旨。”
昭帝摆了摆手:“散朝吧,南重阙和兰松野,随朕去御书房。”
众臣齐声应道:“臣等告退。”
所有人陆续退出大殿,梅擎霜夹在人群之间,乘人不备之时,似有若无的看了一眼兰松野,只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许多日没见了,他果然还是克制不住自己。
渐渐地,所有人都走光了,南重阙和兰松野跟着昭帝去了御书房,到了御书房之后,昭帝仿佛才想起他二人手脚上的镣铐似的,便吩咐人上前给解开。
兰松野养尊处优,细皮嫩肉,这才戴了三五日镣铐,手腕脚腕就被磨破了皮,反观南重阙,除了红肿了一些之外,倒没什么大碍。
兰松野小心翼翼的活动着筋骨,昭帝瞧着他半真半假的乖顺模样,开口道:“知道朕留下你二人所为何事么?”
南重阙没说话,兰松野装傻:“儿臣愚笨,不知父皇心思。”
其实他清楚的很,无非就是兰鹤诗那狗东西的话,挑起了昭帝的疑心。如今留下他二人,就是为了试探试探罢了。
昭帝喜怒难猜的看着兰松野,良久后,冷不丁的问道:“兰鹤诗被废,眼下朕的皇子中,只有你的年龄足以肩负东宫之任,兰松野,你想当太子么?”
兰松野一口回绝:“回父皇的话,儿臣不想。”
昭帝像是没预料到这个答案似的:“为何?”
而兰松野的回答更让他意想不到:“如果儿臣和南将军只能留一个,儿臣愿意以身死,换南将军一条活路。”
南重阙听见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里骂道:你小子!这话都说出来了,就不怕招致陛下猜阻么!
果不其然,昭帝闻言后乜了一眼南重阙,而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心里还真是装着你舅舅啊……”
“陛下,臣……”南重阙刚要开口替他解释什么,就听兰松野抢声道:“父皇,儿臣心中装着的,不是舅舅,而是我兰氏先祖创建的这份丕基。”
昭帝的眼神幽深了几分,他看着兰松野,缓缓问道:“此话怎讲?”
兰松野遂从容自若的说道:“方才父皇说了,就算儿臣能被册立为太子,相比其他皇弟,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年龄比他们大上些许而已,可除此之外,儿臣清楚自己武不足以戡祸乱,文不足以兴太平③,况且父皇正当春秋鼎盛之年,立储一事,不必操之过急,等几位皇弟年长几岁,父皇再计议此事也为时不晚。”
他说的不疾不徐,语气很是自然,仿佛心中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一样:“况且儿臣行事一向荒诞,身为臣子,于国于民,却无尺寸之功,相比南将军这些年在战场厮杀拼出来的鸿勋,就算儿臣再如何奋庸,也只能瞠乎其后。”
“眼下北狄虎视眈眈,晟国又野心勃勃,南将军制阃数载,在疆圉之地,只要一提仁武军的名号,便能让敌人闻风丧胆,如此骁锐之师,怎能缺少将领。南将军制敌有术,有他在,我朝边圉便固若金汤,边徼无烟尘之警,人民有耕凿之安④,可若是让北狄和晟国知晓仁武军群龙无首,难保他们不会趁机入寇,到那时候,遭受兵燹之灾祸的,可就是我昭国子民了。”
兰松野恳切道:“父皇,儿臣所言,句句肺腑,这话不是偏私南将军,而是为保我朝宗祧为计!还请父皇废锢儿臣,继续留南将军为国效力,毕竟祖宗之业,寸尺不可与人!⑤”
兰松野刚从牢里出来,本就口干舌燥的,今日在朝堂上说了那么多话,到了御书房为表忠心又说了这许多,此时嗓子已经有几分干哑。待他说完后,便忍着不适,连唇角都不曾舔一下,就这么垂着头,等着昭帝的反应。
而昭帝的神色早就变得有些深沉和复杂,他觉得今日才像是真正认识了自己这个儿子一样,兰松野的神情不似作伪,方才那番话又实在挑不出错,思忖了半晌后,他才开口问南重阙:“兰松野自请废锢,爱卿以为如何?”
南重阙一个武将,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只能如实道:“陛下宸断,臣不敢左右。但让陛下因臣而为难,是臣的罪过,因此臣愿解组离朝,还望陛下应允。若有朝一日朝廷还需要臣征战沙场,只要臣还尚存一口气,自当万死不辞!”
舅甥二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管其中真假几何,昭帝都不能再揪着此事不放了,否则就真成了昏君了。
他看着兰松野,突然话锋一转:“松野,你回京之后,还不曾去拜见过你母后吧?”
兰松野蓦然抬头:“……是。”
昭帝眼中像是有一丝愧疚一闪而过,不知是为了南烟袅而愧疚,还是为了兰松野而愧疚:“去给你母后请安吧,顺便带着朕的旨意过去,即日起,皇后不必再禁足了。”
兰松野受宠若惊一样:“多谢父皇!”他刚要兴冲冲的退下,就听昭帝又道:“等等。”
兰松野止住身形:“父皇还有何事?”
果然是老了,居然忘了一件大事,昭帝自嘲的想着。
“你所欠的那二十万两银子,不能从国帑里为你填补这个亏空,知道么?”
兰松野正色道:“儿臣明白,儿臣……儿臣在昭京还有几个相好,我出宫就去找她们借,保证不让父皇再为此事忧心。”
“你……”这混账,果然正经不过三句话又原形毕露!昭帝气的脸色铁青,他再懒得看兰松野和南重阙,烦躁道:“退下吧!”
两人恭恭敬敬的告退,一起出去了。
宫里人多眼杂不便聊太多,离开御书房后,兰松野转身就去了皇后的寝宫,南重阙则径直离宫回自己的府里了。
①东宫推刃同气,致使喋血禁门,心无兄弟之义,更无父子之亲:原句为,胁父臣虏,逼夺神器,父子之亲何在?推刃同气,喋血禁门,兄弟之义何在?出自明朝成化二年,丙戌科状元,罗伦的对策文章。
②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出自东汉·班固《汉书·张冯汲郑传》。
③武不足以戡祸乱,文不足以兴太平:原句为,武功以戡祸乱,文德以兴太平。出自明朝弘治十八年,乙丑科状元,顾鼎臣的对策文章。
④边徼无烟尘之警,人民有耕凿之安:出自明朝正统十三年,戊辰科状元,彭时的对策文章。
⑤祖宗之业,寸尺不可与人:原句是祖宗之天下,寸尺不可以与人,出自宋朝咸淳七年,辛未科状元,张镇孙的对策文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6章 第一六五章 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