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昭康帝令她入宫小住两日的圣旨,韩素并不是很惊讶。
那日她虽将药方交给了贺云,但药方上有些细节写得并不是很明确,这一味药草该煮多久,那一味药草该称几两,都有严格的讲究。
只是,唤她过去对对细节只需半日便罢,住几日也太夸张了些。
韩素从容起身,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衣上的灰尘,上前一步准备接过圣旨。
来送圣旨的是昭康帝身边的红人王公公,平日总是板着脸,一副严肃古板的模样,今日不知为何,面上却染了一丝肉眼可见的慌张。
他匆匆将圣旨塞到韩素手中,压低嗓子道:“韩姑娘,劳烦快些动身,出大事了。”
韩素心中一动,垂眸应是。
回府不过几个时辰,想来也没什么要准备的,该有的东西东宫都有。韩素简单回屋换了身衣物,又让初荷帮她拿了几件披风。
来接人的轿子早早便停在了相府门口,临行前,韩素无意往门内瞥了一眼,却恰好看到一抹淡粉一闪而过。
她轻笑一声,冲着角落招手:“躲着做什么。”
韩潇潇缓缓从墙后探出半个头,叫道:“姐姐。”
她试探着靠近韩素,抿唇道:“姐姐又要走了吗?”
“是啊。”韩素坦然承认,恶趣味地捏了捏她头上顶着的两个小球,“潇潇舍不得姐姐?”
“啊……”韩潇潇轻呼一声,有些笨拙地躲开韩素的魔爪,“头发乱了……”
“姐姐过两天就回来。”韩素笑眯眯地将她的头发弄得更乱,“潇潇乖乖在家等着。”
韩潇潇捂着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认真点了点头。
咕噜噜的马车滚起一地烟尘,厚重的帘子隔断了外面呼啸的狂风,车内点着熏香,朦胧的暖气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韩素靠着车壁打盹,初荷轻手轻脚地为她拢了拢披风,季白檀坐在前头,和车夫一同赶车。
皇宫离得不远,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掀开帘子的那刻,韩素被呼啸的寒风扑了满脸,她眯了眯眼睛,却见季白檀裸露的皮肤已经被吹得发红。
韩素终于良心未泯地琢磨出一点抱歉的味道了。
季白檀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的太子,和贺云这种冒牌货不是一个级别的,从小到大说不定连雨都没淋过,她却让人生生在冷风里挨了一个时辰的冻。
“冷吗?”韩素拿手贴上他的脸。
被冻得麻木的脸颊陡然传来一阵灼热,季白檀被烫得一抖,下意识后退一步,耳朵红得滴血。
“主上!”他低低唤了一声,嗓音有些干哑,“属下不冷。”
“都快冻成冰了。”韩素轻笑,“在我面前就别逞强了,嗯?”
初荷低着头装瞎,脸都快埋到地里去了。
王公公早早便等在了养心殿门口,一见韩素的身影,便火急火燎地上前:“韩姑娘,快随咱家来吧。”
韩素微微颔首,刚一踏入养心殿,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即便皇上病重,养心殿也不该这般死寂,了无生气。有宫女太监步履匆匆地路过回廊,皆敛眸屏气,就连脚步声也尽量放到最轻。
紧张的气氛缠绕在空气中,一点点蔓延开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地攥取人的呼吸。
季白檀的心跳逐渐加速,眸中染上了一层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担忧,步伐也不自觉快了些。
韩素偏头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担心?”
毕竟是自己的父皇,眼下生死不明地躺在床上,担忧也是难免的。但季白檀怕暴露身份,违心地摇了摇头。
韩素也不拆穿他,状似随口地安慰了一句:“放心。”
然而,短短一盏茶后,别说季白檀,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把那颗心提起来了。
养心殿正门口整整齐齐跪满了几排宫女,长长的队伍一字排开,一眼望去煞为壮观。
昭康帝仅仅着了件内衫,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贺云与郭太医一左一右立在两旁。
在昭康帝正前方,还跪着一个小宫女。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透过背后破破烂烂的衣服,能隐隐看到狰狞的伤痕。
鲜血顺着她的背脊一路流到地上,氤氲出一朵朵血花,如同雪地里开的红梅,糜丽而刺目。
那小宫女哭得肝肠寸断,止不住地往地上磕着头,说出口的话都被抽噎撞得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陛下饶命!奴婢冤枉啊!奴婢拿性命发誓!奴婢从未碰过那张药方!”
“你那条贱命能值几个钱?”贺云冷笑道,“郭太医抓药时将那药方藏在柜中,怎会好端端地不见?那日只有你去过太医院!不是你还能是谁!”
昭康帝狐疑地瞥了一眼贺云。
贺云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太过放肆,险些忘了掩藏身份。
他咳嗽一声,欲盖弥彰道:“儿臣忧心父皇,口不择言了些,父皇莫怪。”
那小宫女哭得双目发红:“陛下!奴婢冤枉啊!奴婢真的没拿药方!求陛下明鉴!”
韩素目不斜视地抬步踏入养心殿,不卑不亢道:“臣女参见陛下。”
养心殿的争吵戛然而止。
昭康帝有些烦躁地抬了抬手,让人赐座。
韩素顺势坐下:“陛下,恕臣女一问,出了何事?”
“药方被偷了。”贺云黑着脸抢先开口,冲着那小宫女抬了抬下巴,“喏,怎么也不肯交出来。”
韩素不动声色地觑了他一眼,按理来说,抢着回答帝王的话是极为不敬的,何况韩素叫的还是“陛下”,这要是真论起来,禁足都是轻的。
但昭康帝说不准是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期还是对太子太过纵容,总之并未深究这行为。
韩素将目光从小宫女转到贺云身上:“殿下拿什么断定,是她拿了药方。”
贺云冷哼一声:“那日去太医院抓药的除了她就没有别人,不是她是谁。”
韩素淡声道:“殿下怎知那日只有她一人。”
“孤那日陪着郭太医抓药,恰好碰见她。”
韩素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倘若我说是殿下拿了那张药方,殿下又该如何自证清白呢?”
“素素!”贺云脸一沉,“孤贵为太子!怎会去做这偷鸡摸狗之事!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韩素嘲讽地看着他。
在这般火热目光的注视下,贺云只觉全身像是被扒光了一般,暗藏的那些小心思无所遁形。
于是他恼羞成怒,气道:“素素!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哪有半点未来太子妃的样子!”
韩素扯起嘴角:“多谢殿下夸奖。”
贺云的那些心思,她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
昭康帝一死,他又占据着季白檀的肉身,便能靠着这个顺理成章地继位登基。
因此,昭康帝中红枫之毒可以说正中他下怀,他巴不得昭康帝死,先前假意去苍蹊也不过是为了百疗衣。
现下百疗衣被毁了,他自然也没必要装了,将药方毁去,再随便找个倒霉鬼嫁祸栽赃,这事便成了死局。
韩素目光淡然,行至那小宫女跟前蹲下:“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小宫女吓得身子一抖:“……奴婢,名为夏柳,是凤栖宫的。”
皇后身子不好,向来深居简出,这两日染了寒,便闭门谢客。自己宫里的宫女惹了大事,她也不过让人随意处置。
韩素直直凝视着她的眼睛:“可曾拿了药方?”
夏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哭道:“奴婢冤枉啊!奴婢不过是去太医院为皇后娘娘抓药!从未见过药方,更别说偷了!”
韩素点点头,对着昭康帝道:“陛下,她既说不曾拿,便将人放了吧。”
贺云将眉头狠狠拧起:“素素!你这是何意!眼下药方失窃,她走了父皇怎么办!”
“殿下急什么。”韩素轻描淡写,“不过就是张纸,丢了就丢了,臣女重新写一份便是。”
她说得太过平静,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解这红枫之毒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贺云愕然:“你……你能背下药方?”
韩素微微一笑:“臣女在给自己熬药时顺便背了。”
贺云都有些结巴了:“可……可那药方极其繁杂,你怎能保证自己并未背漏背错。”
“殿下。”韩素眸中含了一丝嘲讽,“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说罢,她将视线对准昭康帝:“陛下以为如何?”
昭康帝沉声道:“朕准你在东宫留几日,两日内,务必做出解药。”
“是。”韩素微微颔首。
贺云脸都黑了,却还是硬生生扯起一个笑:“如此最好不过。”
“陛下能将人放了吗?”韩素对着夏柳抬抬下巴。
昭康帝不耐地挥挥手:“所幸也没什么证据,这事便罢了。”
韩素居高临下地望着夏柳:“听到了?”
夏柳猛地回神,磕头磕得砰砰响,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多谢姑娘!多谢陛下!”
临走前,韩素瞥了一眼她的后背,随口道:“过会儿去太医院抓些药,免得伤口溃烂。”
夏柳一愣,目光久久地黏在韩素的背影上,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