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独独是薛辞盈,任何人见到这一张脸,心中都会浮起“天妒红颜”四个字。
谁不惋惜呢?
端王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亦是本朝百年难遇的将才,可京中消息灵敏的侯门世家,皆知他在与西梁一战中,虽立下不世之功,却被对方算计中了奇毒,因解毒过晚伤及五脏六腑,恐将来寿数无多。
张老太医斟酌良久,写下一个方子,以为端王固本培元,但若是说要嫁女,世家们且得考虑考虑,毕竟再怎样的美男子,若是女儿因他守了寡那就不妙了。
是以对于端王的亲事,席上众夫人的态度不乏一种观望的微妙,但闺阁少女,却因他的风采折腰,如醉如痴。
太后和景佑帝自然是着急的。
据说端王对此倒是风轻云淡,安慰二人:“生死有命,许是臣弟/儿臣所造杀孽过多,顺其自然便可。”
又对太后道:“儿臣活一天,便尽一天孝道,若是儿臣去了......皇兄一向比儿臣妥贴,定会加倍孝顺母后,有皇兄在,儿臣身后无虞。”
听端王这样说,太后自是悲痛不已,又自觉这些年对端王过于忽略,可生死之事,无人能掌控,便是天下至尊,亦无可奈何。
景佑帝亦因此对端王心怀愧疚,珍稀药材如流水般送入王府,且特下旨意,允端王入宫可乘坐轿辇,除皇帝与太后之外,见其余人等,端王均可不下辇,不跪拜。
只不过端王素来恭谨,他接了圣旨,却一如从前,并未因太后和皇帝的愧疚而恣意妄为。
京中亦有传闻,端王的意中人,齐国公府陆家的嫡女陆缃早在战事初起,便入大相国寺戴发修行,为心上人及一众将士祈福。
李翊回京后,景佑帝原本想为二人赐婚,李翊婉言谢绝:“臣弟这般模样,何必耽搁陆家姑娘?”
据说陆缃听李翊如此说,立时要剃发皈依佛门。
陆夫人见女儿这般,先在太后面前哭了一场,请了太后的旨意,要带走陆缃,不然便要自缢在大相国寺里。
孝道之下,陆缃只得改口,应了齐国公夫人归家嫁人,却道她曾在佛祖像前发愿,祈福三年,如今年限未到,恐佛祖责罚,待得满了三年,自会归家云云。
陆夫人这才罢休。
啧啧,英雄美人,却因命运饱受磨难而分离,听着便是缠绵悱恻、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据说京中有以两人之事改编的话本子,赚足了闺中女子的眼泪,亦有不知真假传闻,道太后与景祐帝早已与陆家达成了默契,待陆缃归家,便为两人赐婚。
毕竟,世间人皆期盼,有情人终成眷属。
薛辞盈沉思,不知端木先生如今萍踪何处,若能找到他,或对端王的身体康复大有裨益。
端木先生不辞而别,薛老夫人一直引以为憾,不知他是否仍在江南一带?
这几日正要给祖母去信,还是要拜托三叔,请他再找寻一番。
端王是为国征战才伤病一身,她虽是闺阁女子,却亦深感钦佩,总该尽点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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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换过一曲,精美的菜肴如流水般奉上,一个粉衣宫人端着托盘从薛辞盈身旁退下,却被自己的裙裾所绊,身子不由自主向薛辞盈的方向歪倒。
眼见托盘亦是朝薛辞盈的方向倾斜,却被一双纤细素白的手稳稳托住,宫人也顺势站稳是,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刷地一白,便要跪下谢罪。
托盘里是刚刚换下来的杯碟,众人心中皆清楚,宫宴这样的场合,大菜都是事先做好的,虽好看,不过只是微温,是以大都是只动动筷子做做样子,也因此,撤下的食具很干净,便是不慎倾洒,也不会弄污贵人的衣裙,但淑妃生辰这样的好日子,砸了碗碟,亦破坏了好兆头,一顿罚必定逃不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粉衣宫人神色惶恐,眼中却不见半分紧张,而是凑近了薛辞盈,声音极低地道了句:“未时,文溯阁。”随后恭声道谢:“多谢小姐。”
杯碟相撞的声音,自然引来了席上他人的目光,而在旁人看来,宫人脸色发白,似要跪下请罪,却被薛辞盈止住,见薛辞盈不以为忤,方才感激地行了个福礼告退。
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只是一个小小宫人的不慎,身为准太子妃的薛大小姐,自然有宽和的气度。
宴席已过半,淑妃不胜酒力,摆驾回了永和宫,随着淑妃离开,气氛便随意了许多,有人两两攀谈,亦有人离席散酒更衣,便连薛宜馨,也和身旁刚刚认识的小姑娘咬起了耳朵。
薛辞盈叮嘱了两个妹妹几句,也借着更衣的名头,出了玉翠亭,来到一处修竹掩映的所在。
春日的午后,日光透过竹叶,疏疏落落洒在曾经的雕梁画栋上,拂面的风,恬淡干净,恰如方才席上那道清澈动听的音线。
一路走来,抄手游廊上的绿漆已然半脱落,薛辞盈仰头,檐下匾额上,端方严谨的烫金字体“澂心正性”依然熠熠生辉。
时光悠悠,翻开陈旧的书页。
文溯阁,与仰熙斋、抱经轩并列宫中三大藏书楼。而文溯阁,却因着昭悯太子,自那年宫变后,成为宫中诸人等闲不会踏足之地。
昭悯太子敏而好学,雅好诗书,又勤于著述,有感于朝代动荡,诸多古籍和经典在战乱里流失,他提出“稽古右文,溯源归本”,有志将内廷藏书与从民间征集的文献一一整理注释,考证学术源流,去芜取精,汇集历代典籍留存后世,因此,上秉景佑帝,主持翰林院,开展编选工作,每月于朔日望日,翰林学士在文溯阁汇报进展,辩章学术。
严格来说,薛辞盈也只在十岁前见过昭悯太子,随着年岁渐长,男女有别,自不会有什么接触的机会,反倒是常在太后处见到太子妃徐氏,可即便如此,昭悯太子谦和冲淡的风度仍给她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太子妃出身书香门第,贤淑温雅,与昭悯太子既是鹣鲽情深的夫妇,亦是志同道合的事业伴侣。
薛辞盈记忆里有深刻的一幕,彼时太子大婚不久,太子妃尚是新妇,见了她很是喜欢,取出一支蝴蝶发簪插在她鬓边,问她好不好看,又感叹若是能生个这般玉雪可爱的女儿,该有多好。
昭悯太子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妻子,柔声安慰:“子女是缘分,亦是命数注定,阿姌无需心急。”
太子妃的名讳便是徐姌。
太子妃嗔了太子一眼,目光中却含着丝丝笑意。
之后却不如人愿,太子妃多年未曾有孕,宫中压力重重,即便如此,昭悯太子无丝毫催促,亦未因此纳侧。
薛辞盈记得清楚,是她及笄那年,太子妃终于有孕,举宫欢喜,薛辞盈也特意为此入宫,给太子妃道贺。
可惜,一夕宫变,天翻地覆,
昭悯太子去后不久,身怀六甲的太子妃悲痛过度,也随之去了,小皇嗣甚至没有见过人世间的第一缕阳光,修书之事,自然随着昭悯太子夫妇的逝去,不了了之。
景佑帝不愿睹物伤情,遂不再踏足此地,也因此,三年来,文溯阁已是人去楼空。
那粉衣宫人话语出口的时候,薛辞盈便知她是受了谁的吩咐,因文溯阁亦承载了她和李忱的往昔回忆。
薛辞盈沉思往事之际,阁中走出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内侍。
他恭恭敬敬道:“还请小姐入内等待片刻,殿下议完事便过来。”
薛辞盈含笑颔首,除了她归京那日短暂一面,今日才又见到李忱。
他想见她,她又何尝不想呢?
阁中清幽安静,窗前小釜里,白烟冉冉升起,滚水将沸,书案上,新制梨蕊香淡雅悠长。
依然是旧日布置,时光仿佛停留在了那一刻,任外间风雨翻覆。
小内侍还要殷勤地奉茶,薛辞盈含笑推辞:“公公无需多劳,我在此处翻翻书便好。”
小内侍甚有眼色地退下,“小姐若有事,尽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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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忱走到檐廊下,遥遥看到那静静倚在黑漆螺钿山水花卉书架前的人时,不由驻足。
竹色苍莨掩映绿窗,她杏子红的衣袖覆着雪白的指尖,徐徐翻过书页,如春葱洗玉,暖风轻柔,拂过她发丝,露出鸦鬓之下,红翡滴珠耳环映衬着的,皎珠明月般完美的侧颜。
有诗云:不知人间何珍丽,可与诗书气味双。
李忱欣赏了一刻,才步入阁内,柔声唤道:“盈盈。”
声音里是让人耳酣心热的缠绵情意。
修长的男子身影覆在眼前的书页上,温润而雍容的气息夹着隐约的酒香,清淡而强势地萦绕在她周围。
薛辞盈长睫一瞬,缓缓抬眸,便撞入李忱脉脉含情的目光里。
李忱手撑在书架上,含笑看着她,两人的距离近到呼吸交缠。
薛辞盈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身后却是坚实冷硬的乌木书架,退无可退。
1.“不知人间何珍丽,可与诗书气味双。”出自宋 郑侠《漫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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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