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长睫微垂,站在交替的光影中有种惊心动魄的昳丽。他抬起手,轻轻触了下下颔,那里被小妖怪粉红的舌尖舔舐了一口。
那双弧度优美的眼里似乎有微光渐渐湮灭了,就那样静静看着夭夭一步步踏入毁灭。
可在小女孩儿即将被吞噬的瞬间,她”忽而转头,四下张望起来。
她固执的不肯再往前,一寸寸搜寻这世间曾唯一帮助过她的人,水汪汪的杏眼里有不舍,有眷恋。
她在喊:“漂亮哥哥,我要走了。”
这世间居然有人会眷恋他?
沈阙微微愣了下,控制梦境的意念便空白了一瞬。
因着夭夭的魂魄气息不是黄粱怪所喜好的,那厮营造起梦境来便不太积极,沈阙只好随它而来,在夭夭原本的梦境中,用意念掌控。
他这一顿,倒是让重明及时苏醒过来。
重明声音微颤,焦急的喊:“禾夭夭,禾夭夭,你醒一醒,树妖婆婆早消逝了,玉川也早没了!”
夭夭只觉额上发热,听见识海里有个声音聒噪的很,下意识便想忽略。
可她还未再迈开步子,便见一个半透明的小少年拦在了她面前,那小少年英气逼人的脸上都是焦灼,盯着她寸步不让。
他说:“夭夭,你听好,玉川没了!”
夭夭忽而生起气来,鼓起腮帮子,气哄哄道:“你胡说,我刚有了家,怎么会没了?”
重明目露不忍,却依旧固执的不肯让步:“没了便是没了,几百年前便寸草不生了!”
小女孩儿一下子惶恐起来,她刚有了家,怎么就没了?她眼里泛起了泪花,跺着脚不肯相信。
沈阙从暗影中踱出一步,细长的眼尾扬起,轻轻呢喃:“夭夭?禾夭夭?”
重明见夭夭昂起头颅,挺着小胸脯便要越过他,一着急,便握住她的手臂,将人往后拽了拽。
他说:“禾夭夭,我是重明,你连重明的话也不信了吗?这是黄粱怪的梦境,你不能过去!”
重明?这时候的夭夭年纪尚幼,还未遇见重明,她不识得他。
可这个名字莫名有股温暖的意味,让她神情恍惚的重复:“重明,重明......”
一柄莹润的羊脂玉剑递了过来,夭夭微一抬眼,便见了沈阙那只握剑的、冷白又修长的手。
干净又明朗的沈阙,微微俯身,笑的温柔如春风,他说:“夭夭,你该有家的,谁阻止你找到家,你便该杀了他。”
是啊,凭什么她没有家,她该有家的!谁都不能阻止她。
夭夭神色怔然,接过那柄羊脂剑,扑哧一声便刺进了重明的肩上。
可是重明却不躲不避,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固执喊她:“夭夭,夭夭,玉川没了!”
他不能伤害她,他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唤醒她。
蓝色的血液顺着重明半透明的手臂流了下来,让夭夭低低惊呼了一声。
蓝色的血?为什么是蓝色的血?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蓝色的血。
树妖婆婆慈爱的笑,飘渺又蛊惑的声音:“夭夭,该回家了。”
夭夭那柄剑抵在重明肩上,喊道:“让开!”
可重明却只悲悯的摇头,抵着那柄剑,不退反进,一遍又一遍:“玉川没了,夭夭,玉川没了......”
锋利的剑刃越刺越深,对穿了重明的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蓝色的血喷溅而出,迸了夭夭满手满脸。
这蓝色血迹的温热触感让夭夭头疼欲裂,好像有熟悉的一幕一下子闪现,也是同样蓝色的血,漫天漫野的血。
小女孩儿骤然松开了握剑的手,捂着额头,惊声尖叫起来。
床上的夭夭吐出一口鲜血,猛然坐了起来。
她剧烈的喘息了片刻,看见营帐内熟悉的摆设,才终于觉出一丝踏实来,还好还好,没被黄粱怪吞了魂,她终于醒来了。
只是那蓝色血迹的温热触感实在过于真实,让她心惊胆战,忍不住担心起重明来。
她刚想问问重明如何了,可还未出声,一抬头,便见了窗前的沈阙。
此时天色将晓,青蓝的光透进来,给少年皎洁的脸上渡了一层神秘的光,阴晴不变,他问:“那是重明?他为什么会在你的识海中?”
共享识海与灵力,亲密如斯!
夭夭一看见他就来气,这厮能进入她的识海,定然没有失去法力,亏她这几天还以为他因着蚀炎镯失了本事,对他多有维护。
她掀被跳下床,光着小脚便踩住了沈阙的皂角靴,狠狠碾了一下,哼道:“让你骗我!混蛋。”
她一壁说着,利落的从几案上抽出了鲛麟鞭,对着沈阙便要抽下去,却被高挑的少年握住了腕子,动弹不得。
沈阙的靴子上交叠着一只**的小脚,那只脚小巧白皙,在晨曦中泛着盈盈的光,圆润的脚趾上覆着粉红的甲盖,珠圆玉润的可爱。
那上面肌肤温热的触感似乎透过皂角靴,正一点点传递过来。
沈阙耳根上冒出一点可疑的红,面上却依旧冷漠而酷虐,忽而脚一抽,将夭夭掀了个跟头。
他说:“走开,你为什么记不住,离我远一点。”
少年人深渊般的眼里现了一丝丝戾气,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瞬,忽而手一挥,便将那只蚀炎镯轻易的褪了下来。
他轻轻嗤一声,将那只取自昆仑、传言只要戴上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的蚀炎镯,像丢破铜烂铁一样,随手一掷,便消失在了窗前。
那只镯子早失去了光泽,被丢在地上,像是一只灰扑扑的劣质首饰,夭夭连忙捡起来,心疼的吹了吹。
她将蚀炎镯揣在怀中,忙问重明:“重明。你……你还好吗?可有真的伤到?”
她实在愧疚的很,恨不得重回梦中,狠狠的扇幼时的自己一巴掌,那可是为你挡过沉妥剑的重明啊,你怎么能伤他!
“梦罢了,哪里能真的伤到我?禾夭夭。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上古重明鸟,岂会这样脆弱?”
重明的声音傲娇的很,可细听之下,仍能听出虚弱的微颤。
夭夭缩在床榻上,抱住自己的双膝,沮丧又落寞:“都是我不好。重明,等你养好了伤,便离开吧,离我越远越好。”
她似乎真的是天煞孤星,身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
重明短暂的沉默了一瞬,声音低沉,一字一句:“你做梦,禾夭夭,我们重明鸟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重明傲娇又臭屁,从来不承认她是他的主人,这还是他第一回亲口认了。可夭夭一点也不觉得欣慰,她只觉得鼻子泛酸。
夭夭还想再说,却听屏风后脚步声起,永善试探着问:“娘子可是醒了?”
永善方才便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只是因着九皇子也在,不好贸然进来,直到里面动静渐小,才试探着问了句。
这时候天已破晓,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夭夭便干脆起了身。
奴仆们鱼贯而入,永善一壁替她绾发,一壁道:“娘子,方才听说太子同隋司监回来了,赤水怪倒是抓到了,却没寻到郑三娘的心。这郑三娘小小年纪,也真是可惜了。”
夭夭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没寻到吗?她下意识便摸出了胸口的那枚金簪,放在眼前一瞧,忽而愣住了。
许是因着今早被沈阙掀翻在地时,砸到了这枚簪子,原本通体无暇的金簪,竟现了一圈裂痕。
夭夭轻轻一拧,那簪子便应声而断,里面竟是中空的。一张纸条飘了出来,上书:申时末,林中会。落款单单一个六郎。
六郎?谁家六郎?
夭夭蹙眉,沉思了片刻,忽而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道:“姑姑,去,带了我的亲卫,去把吴家六郎给绑了,送去太子营帐中。”
怀春少女,狼狈时,往往第一反应便是偷瞄一眼自己的心上人,生怕他瞧见了自己不堪模样。
她记得清楚,昨日郑三娘被扫落发髻时,本能的反应竟是捂住头,超旌旗下的几位年轻郎君瞧了一眼。当时旌旗下的男子,便有一位六郎,吴家六郎吴涌。
夭夭赶去太子营帐时,吴涌已被带到了,他被长公主府的亲卫压着,一脸怒意,看见夭夭便啐道:“郡主这是何意,吴某可从未招惹过公主府,因何要绑了在下?”
太子同隋衾连夜奔波,这会子见夭夭胡闹,一时也拧了眉。
夭夭却未辩解,只将那枚金簪往吴涌脚下一扔,郑重道:“吴六郎,我且问你,你是否已同郑三娘暗通曲款?”
吴涌起初还红了眼,恨恨道:“你不许污蔑郑三娘,她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会同我这样的人有瓜葛?”
夭夭目光闪了闪,再看吴六郎竟少了几分厌恶,只神色又郑重了些许,直视他道:“吴六郎,我非是要拿三娘的清白做文章。只是如今她的清白于否关系她的身家性命,你唯有如实说,才有救回她的可能。”
吴涌愣在当场,脸色变了又变,良久后,才终于挺起了男子胸膛:“是,我同三娘已经……只是绝非三娘不自重,都是吴某逼迫于她,昨日在林中,是我畜生不如,强要了她。日后若她能醒来,我吴涌定会娶她为妻。”
夭夭颔首,欣慰的是郑三娘倒是没看错人。
她转而超太子同隋衾福了一礼,条理清晰道:“隋监正,我记得昨日你说过,黄粱怪好淫邪,只爱寻**后的女子,因此排除在外。只如今你也瞧见了,三娘实乃已非完璧。”
“况我记得古书有载,上古时期黄粱怪曾大肆吞噬过人心。既如今也无别的头绪,不妨先将黄粱怪擒住,看能否寻到些转机。”
至于什么书籍中有载,她没说,毕竟《十周录》这样的典籍,不是凡人能翻阅的。
隋衾自然没听说过黄粱怪这样的低等魔物有吞噬人心的本事,只当夭夭是随口唬人的。
可少女神色郑重,不卑不亢,又让他将信将疑起来,左右如今也无别的法子,不禁问:“可黄粱怪神出鬼没,也只有在梦中才会现出实质,又岂能说擒获便擒获?”
夭夭点头,清澈的杏眼里像点了一簇小火苗,勇敢又无畏。
她说:“我来,黄粱怪最喜我这等淫邪的女子,让我来引它入梦,你们一同进入我的识海,随机擒获它。”
既然昨夜黄粱怪能入她的梦,就说明黄粱怪喜欢她魂魄的气息,想来再将它引出来也不是难事。
太子闻言惊诧的看了过来,他好像越来越不认识现在的姜岁岁了,忍不住问:“岁岁,你可知,黄粱怪入梦是会吞噬魂魄的,稍有不慎便会变成行尸走肉。便是孤同隋监正也没有把握保住你。你为了救郑三娘,真的愿意如此冒险?”
郑三娘是夭夭在人间的第一个朋友,她在所有人嘲笑她的时候维护过她,这便值得她冒险了。
夭夭站在厅中,小身板娇俏又柔弱,却丝毫不退缩,郑重的点了点头。
太子神色复杂,一时间竟不能从夭夭身上移开目光。
是夜,夭夭的账中寂静无声,只有一盏如豆夜灯闪着微弱的光。
隋衾同太子守在屏风外,点燃了一枚引妖符,那枚符纸闪着橙黄的火苗,浮在半空中,只待黄粱怪一到,便会自动熄灭。
屏风内,姜林雪扮作侍女,守在夭夭身侧,她温柔的握了握夭夭的手,安抚道:“别怕,我手中有阿爷留下的回魂丹,必要时可以救你一命。”
夭夭躺在床上,被姜林雪一握,稍稍有些不自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这位庶妹温柔又善良,可她就是喜欢不起来。
夭夭想,大概是她太小心眼了吧。
这会子外面已入了夜,四下里寂静一片,黄粱怪一直未出现,等的夭夭眼皮子打架,不知不觉便小憩了起来。
待她再醒来,依旧无事发生。倒是姜林雪熬不住,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屏风上影影绰绰,太子跟隋衾依旧笔直坐着,只是隐约多了个挺拔清俊的身影。
夭夭心里一惊,心道不会是黄粱怪一直不来,隋衾将沈阙请来助阵了吧?
她可是不敢让沈阙再入她的识海,夭夭掀起被子便要起身。
可恰在这时,一双绿幽幽的眼骤然出现,快速的从窗口飘了进来。
夭夭捂住嘴,忙要闭眼躺回去,却见那绿光一闪,直奔姜林雪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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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