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怪引领的梦境停在了夭夭刚化成人形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三四岁的女童模样,抱着奄奄一息的小黄,站在人间的村庄入口。
她那时还太小,没有能力掩藏鬼魅的气息,山间所有的妖都不同她玩,他们说鬼魅善蛊惑好欺骗,一靠近便会被愚弄。
她就那样在山野间飘荡了好些年,连唯一的小黄狗也快死了,她想看看人间会不会有人愿意同她说说话。
她在那里站了一天,有经过的村民好奇的打量这个漂亮的陌生女童,却没有人为她停下脚步。
直到傍晚时刻,才有一对夫妇,犹豫着站在了她面前。
面颊消瘦的村妇蹲下来,笑着问:“小姑娘,你怎么独自在此,你的家人呢?”
终于有人同她说话了,夭夭开心的笑起来,她还有些紧张,加之许久未说话了,开口便有些不顺畅:“我……我没……没有家人。”
这对夫妇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交换了个眼神,将人领了回家。
他们二人成婚数年,一直没有孩子,如今捡到个这样漂亮的小女孩,自然也是高兴的。
夫妇二人将小小的女童抱起来,还会给她讲故事。
夭夭咯咯的笑起来,小心翼翼的触了触农妇温热的怀,睁着渴望的大眼睛,问:“我.....我可以叫你阿娘吗?”
小妖们都有阿娘,连人间的孩子也有阿爷阿娘,只有她没有,今日她终于也有阿娘了。
只是她方有阿娘月余,农妇便被诊出了有孕,夫妇俩喜不自禁,哪里还能顾上夭夭。
夭夭抱着小黄,孤零零的站在破窗外,听见夫妇俩商议:
“如今咱们有了孩子,那捡来的小女孩要怎么是好?家里哪儿有余钱白养一个孩子?”
“再扔了便是了,扔到荒山中,料想她也找不回来。再或,卖给人伢子......”
夭夭垂下眼,没作声,她的小黄咽气了,她得先去埋了它。
她将那只狗埋了,站在破旧的农宅外面茫然四顾,隔壁的婶子打趣的问:“小姑娘,方二家的终于有孕了,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夭夭想起夫妇俩的话,垂下眼:“我什么也不想要。”
隔壁大婶扁扁嘴,跑进门,对方二家的道:“不得了,你那位养女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心盼着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呢。”
农妇瞬间变了脸色,喊方二:“把那小杂种给我领进来。”
夭夭进屋的时候,她的养母护着肚子,一脸警惕与恨意。藤条劈头盖脸的抽下来,她恨恨的骂:“这一个月我们给你吃给你喝,你竟盼着我的孩子早夭,果真是个无人教养的杂种。”
“行了,小心动了胎气,我这就将她扔了去。”方二劝道。
“不成。”农妇大喊:“万一她怀了怨恨,再回来害我的孩子怎么是好。”
最终夭夭被关在了柴房里,他们打算活活饿死她。
小女孩儿倔强的很,她不相信她的阿爷阿娘要饿死她,她坚决不用妖力吸纳灵气,她想等阿娘来给她送饭。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第五天的时候,夭夭奄奄一息的叹了一口气,终于相信,她又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外面似乎已经入春了,一支桃花从破败的窗口探进来,上面结了晶莹的露珠,簌簌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小女孩儿伸出粉色的舌尖,卷走了那颗露珠,干裂的唇得到滋润的瞬间,她仰起头,露出一个快活的笑来。
那是个怎样古怪的笑啊,明明一张小脸上还挂着难过与沮丧,像是被遗弃的猫儿,找不到出路。可下一瞬,又眉眼弯起,迸发出耀眼的生命力,她的眼里依旧清澈,丝毫没有因此蒙上阴鸷与恨意。
这个笑,像极了沈阙初见夭夭时那个他所厌恶的、干净又纯粹的笑。
这世间拥有这样笑容的人,本就鲜有,且无一例外,都是被呵护的很好、从未见过世间丑恶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明明被这世间遗弃、憎恶,还可以拥有这样的纯净?
少年人站在窗外,静静看着幼时的夭夭,眼里弥漫起了更浓重的迷茫与探究。
小女孩儿一转头,瞧见了角落里的沈阙,她圆溜溜的杏眼打量他一瞬,微微偏头,惊叹:“你长的真好看。”
她可是个见多识广的小妖怪,她游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妖怪呢,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哥哥。
沈阙微愣,看了夭夭一瞬,忽而眼尾上挑,露出了温和又无害的笑。
他的笑同样是干净又朝气的少年的笑,可是他却明白的很,他跟她不同,这是他自小练就的伪装。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孩儿柔软的发,话语温柔如春风,他说:“你的养父母背叛了你、遗弃了你,你该杀了她们。”
凭什么,同样经历了不堪的童年,她却还有如此纯粹的笑,他们本该是一类人。
夭夭仰起头,懵懂的回望她,她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了转,点头:“嗯,是他们的不对,他们想要我的命。”
黄昏隐去,夜色弥漫,这小小的村庄很快笼在了黑暗中。
夭夭从高高的窗台上跳下来,吸了几口天地间的灵气,很快消失在了暗影里。
沈阙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极为愉悦的轻笑了声。
也不过一刻钟,这座小小的宅子忽而狂风大作,掀翻了茅草屋顶,吓的方二夫妇抱头乱窜。
这狂风持续了半个时辰,房屋倒塌,一片狼藉,方二夫妇二人站在成了一片废墟的家中,哭天抢地。
暗影里,小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跑出来,伸出小手,牵住了沈阙的衣摆。
她仰头:“好了,我们走吧。”
沈阙看着她明朗的小脸,漆黑眸子里的愉悦一点点褪了去,他问:“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小女孩眨了眨眼,点头又摇头:“他们收养了我好多天呢,他们会跟我说话,还抱过我呢,我可开心了,这是他们予我的恩情。便是他们要丢弃我,我也没什么好怨怼的呀,我本来也不是她们的孩子,原先我走前还留了金子的,日后也算两不相欠。”
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困惑又难过:“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打我呢,还要饿死我,我真的不配有阿爷阿娘吗?”
因着他们要打杀她,她才会气鼓鼓的惩戒他们。
小小的女孩儿,刚刚开了智的小妖,一笔笔将恩怨算的分明。
于她有恩的,她自会回报,可若欺辱了她,她也要讨回来。
她是坦荡又纯粹的,仿佛生来便该如此,衬的旁边的人又阴暗了几分。那双杏眼里蓄满了沮丧的泪,眼一眨就落下一颗来,就那样清透又可怜的望着沈阙。
沈阙仿佛被灼了一下,迅速移开了目光,他忽而不耐起来,一伸手便将衣摆拽了出来,大步往外走。
小女孩儿却小跑着跟过来,小心翼翼的问:“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天黑了,很快便会伸手不见五指,她的养父母不要她了,小黄也没了,她一个人又冷又害怕。
可是漂亮的小哥哥却仿若未闻,甚至还加快了脚步,只留下一个挺拔又清俊的背影。
夭夭着了急,一下子变成了毛茸茸的一团,嗷呜一声跳进了沈阙的怀中。
她寻着热源往沈阙的衣襟里钻,这少年的怀抱干净又好闻,是雪中寒梅的清淡香气,夭夭喜欢的很。
那毛茸茸的一团在沈阙怀里拱来拱去,蓬松的尾巴翘起来,轻轻扫过他冷白的颈,带来微微的痒意。
沈阙蹙眉,揪着她的尾巴将那一团拽了出来。
圆圆的脑袋,尖尖的小耳朵,软软的爪子一摁一个梅花印,竟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猫,可偏偏又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像是狐狸的尾巴。
少年人声音冷淡,问:“你是妖?”
小妖怪捂住耳朵,掩耳盗铃般的拼命摇头,不,我不是妖,刚才那个小女孩也不是我,我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猫。
他们鬼魅一族是没有原形的,生来变幻无常,夭夭本是想变成一只猫的,可一时竟想不起猫的尾巴是什么样的,她一着急,便变出了一条狐狸尾巴。
她那条狐狸尾巴扫来扫去,让沈阙不耐的很,揪着她的尾巴便要将她扔下去。
可那双小猫爪却紧紧抓住了沈阙的衣襟,小妖怪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水雾朦胧,可怜巴巴的望住了沈阙。
沈阙微微愣怔了一瞬,那毛茸茸的一团便刺溜一下钻进了他的怀中,甚至为了不被扔出去,极力降低存在感,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连那条大尾巴都被团了起来。
少年人站在月色下,精致漂亮的脸上神情阴郁,却终于没有再去拽夭夭的尾巴。
他站了片刻,忽而指尖一挥,眼前的黑暗便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已是进了镇子上的一家客栈。
沈阙要了一间天子号上房,和衣躺在床上,他在等黄粱怪的出现。
黄粱怪虽是低等魔物,却来无影去无踪,在现实中未有形态,只有贪欲出现时会现出一双绿幽幽的眼,因此是极难捕捉的,唯有在梦中,他才会幻化出实质的形态。
外面的夜色愈发浓重了,泼墨一般渗进来,显得那盏如豆夜灯益发昏暗了。
寂静中一阵悉悉索索,沈阙怀中的小妖怪探出头来,小心翼翼的扫了一圈,见沈阙闭着眼,似是睡着了,便蹑手蹑脚爬了出来。
她伸出小爪子掩住嘴,打了一个呵欠,而后摊开手脚,竟整个身子趴在了沈阙的胸口。
她四肢紧紧攀附在了沈阙身上,又温热又绵软,竟在这初春寒凉的夜里让身下人感到了丝丝暖意。
也不过一会,夭夭便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她的心口紧贴着沈阙的,砰砰砰,似乎在一起跳动。鼻翼一张一合,温热的气息洒在少年的颈上,带来微痒酥麻的触感。
黑暗里少年骤然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戾气翻涌,他是极不适应这亲近的,可最终,他盯着床顶许久,又闭上了。
第二日一早,夭夭是在沈阙的怀中醒来的,她扒拉开玄色衣襟,便见了外面热闹的街市。
小妖怪开心的吱吱了两声,她在山野间独自飘荡了那么久,还未见过这样热闹的人间。
街道两旁挂了一溜幌子,人来人往的喧嚣,有各色摊贩挑了担子,卖獐皮索饼、樱桃毕罗、冷胡突鲙,夭夭虽不晓得那是什么,却被一阵阵香味勾的肚中饥饿,她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唇,嗷呜一声从沈阙怀里跳了出来。
只她刚落地,便听见一位年轻贵公子惊奇道:“这只猫儿如何有一条狐狸尾巴?”
那位年轻贵公子横马立在街道中央,合起折扇来敲了敲手掌,指了它道:“去,给本公子把这只猫捉来。”
立时有十几名家扑了过来,他们拿着铁网、木棍,到处扑打夭夭。
小妖怪跳来跳去,躲的有些辛苦,看见那位公子手中多了个铁笼,便晓得这是要抓她回去关在笼中。她心中生出了几分害怕,也因着疲惫,躲避起来益发吃力。
这个时候了她还不肯使用妖力,生怕暴露了自己是妖,会连累沈阙。毕竟是沈阙将她带来了这人间,这些凡人不但憎恶妖,连同与妖有关联的人一同憎恶。
只家仆众多,围追堵截,夭夭很快觉出了力竭,她勉力跳到一堵矮墙上,下意识转头,瞧了一眼沈阙,心里还存了一点点奢望,说不定那好看的小哥哥会来救他的。
可那个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却抱臂站在人群中,淡漠的瞧着这场闹剧,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更别说出手相助。
夭夭垂下眼,轻轻叹了一声,她对自己说,不伤心不伤心,你本来就是一个人呀。
因着她这一眼,倒让个机灵的家仆想起来,这只长着狐狸尾巴的猫乃是那个少年带来的。
这家仆一个回身,便窜过去扭住了少年的手臂,厉声道:“快把你的猫抓回来,献给我们少爷。”
夭夭一看那人扭住了沈阙,心里一急,便嗷呜一声跳了过去,一口咬在了那人的手臂上。
因着手臂吃痛,那家仆下意识便放开了沈阙,伸手揪住夭夭的尾巴,将她甩了出去。
夭夭在被甩下去的一瞬,似乎看见沈阙漆黑寂静的眼里有一簇小火苗,微不可见的跳动了几下。
她摔在地上的一瞬间,一根木棍落下来,重重砸在了小妖怪的爪子上。
夭夭痛的嗷呜一声,跌在了地上。
马上的贵公子朗声笑起来,似乎对即将得到这样一只有狐狸尾巴的猫而高兴。
夭夭看见他跳下马来,那只冷森森的铁笼子对着她打开了门。
她眼里有泪水在打转,想要逃跑,脚却痛的动不了分毫,只能害怕的用前爪捂住了眼。
可在这绝望的一刻,忽而有一只冷白的手,拎着她的后脖颈将她拎了起来。
夭夭捂眼的小爪子松了松,便从缝隙里看见了沈阙那张干净又昳丽的脸。
少年人抿着唇,一脸阴郁神色,他说:“蠢货,你以为你救得了我?”
夭夭歪着小脑袋看了他一瞬,开心的喵喵叫,她才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她只知道,有人救了她,有人愿意帮她了,她是不是也没有那么惹人厌?
她搓搓小爪子,一双琉璃般的眼里都是纯净的笑意,一得意,便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沈阙的下颔。
“你......”少年人僵在当场,神色更阴郁了,伸手便想将她拽下来,可夭夭认定了他是个好人,前爪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死活不撒手。
那拎着铁笼子的贵公子看见这一幕,生气的指了沈阙,跋扈道:“你是何人,快将这猫儿交给本公子。”
他说着一挥手,便有家仆来抢他怀中的小妖怪。
沈阙连眼皮也未抬,低低召唤了一声,便有细密蛛丝铺下来,将这群人卷在了蛛网中,红斑的毒蜘蛛爬出来,一点点蚕食着他们的血肉。
这原本祥和的大街上瞬间血肉横飞,围观者吓的两股战战,纷纷给沈阙让出了一条通路。
沈阙带着夭夭,很快出了城门,他用力一扯,便将小妖怪甩在了地上,低低的、冷淡又狠厉的声音:“离我远些。”
夭夭委屈的呜咽一声,只好舔一舔自己的伤腿,一瘸一拐的跟着少年走。
沈阙回头看了她一眼,依旧阴鸷模样,脚步却不知不觉放慢了些许。
城门外黄沙迷漫,似乎是西北地界,两人沉默的走了一程,忽见远处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沈阙眯了眯眼,顿住了脚。
那身影很快便到了近前,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经过夭夭身侧时,那双洞明透彻的眼在夭夭身上一打量,一下子顿住了脚。
她眼里涌起莫名的情绪,指尖一点,便将夭夭变回了女童模样。
老夫人蹲下身,握住小女孩儿的手,沧桑声音里带了一点哽咽:“阿瑶,翻遍了三山四海,我终于找到你的女儿了。”
她问:“你叫夭夭对不对?”
夭夭点点头,不解的问:“我是叫夭夭,你又是谁?你识得我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她有意识起便知道自己叫夭夭,她这会子有些惶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她下意识想去寻沈阙,却见黄沙漫漫,早没了少年的身影。
老妇人摸着她的发,慈爱的笑起来,她说:“我是你阿娘的故人,你叫我树妖婆婆便好,来,我带你回家。”
她说着,摁在小女孩头顶的手上泛起白光,轻柔的探了探她的神识。
很好很好,魔性被死死压制,只余一片下澄澈清透,不枉她的阿娘身死道消。
夭夭眼里起了一层水雾,揪着衣摆,忽而犯起倔来:“你胡说,我没有阿娘,我是个杂种,我更没有家,我是个鬼魅你知不知道!你知道了肯定就不同我说话了!”
老妇人一阵心酸,摇头:“你哪里是什么鬼魅,你乃是天地间最后的.......”
她说着忽而顿住,悲悯的叹息了声。良久,她颤巍巍站起来,坚定的握住了小女孩儿的手。
她说:“夭夭,你阿娘虽不在了,但你记住,你有家,你的家叫玉川。”
家这个字对夭夭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再无法甩开树妖婆婆的手,跟着她往黄沙深处走去。
沈阙站在模糊的光影里,神色淡漠的颤了颤眼睫。
前面的老妇人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忽而一顿,转过头来,朝他露出个讨好的笑,沧桑的眼底有幽幽绿光一闪而逝。
黄粱怪来了,它接替了树妖婆婆,要将夭夭引入玉川这枕黄粱中,在梦中,一切毁灭都不会再发生,她会带着幸福的笑意,被黄粱怪吞掉魂魄,变成一具傀儡,为沈阙所用。
今早才发现,昨天写完只点了存稿,忘记点发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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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