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娘这事很快惊动了司天监,太子跟隋衾来的时候,外面已被悄悄围了起来。
夭夭坐在暗影里,一直紧紧握着那枚金簪。
隋衾问了事情经过,挥手点燃了一枚追引符纸。
追引符可寻微末妖气,那一缕青烟从窗口飘出去,一直飘到了猎场外围的映月河畔。
隋衾的神识亦追去了映月河,良久后才收回来,捻着追引符的灰烬沉吟了半晌,笃定道:“是赤水怪,此物长居污浊河水中,最喜食人心。我已封了郑三娘的心脉,后日天亮前寻回其心,或许还有的救。”
太子颔首,立时便要同隋衾赶往映月河。
夭夭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来不及细想,便起身挡在了门前:“且慢,隋监正可否接手过京兆尹家孙九娘及张家五娘的案子?那两位小娘子亦是在梦境中出了事,同郑三娘这事是不是有些相似?而赤水怪虽喜食人心,却从来手段直接,断不会营造梦境。”
“我倒是曾听闻过黄粱怪一说,此物无形无影,最善营造梦境,于梦中夺人神智,有没有可能……”
“不是黄粱怪。”不待夭夭说完,隋衾便打断了她的话。
他摸了摸腰间佩刀,没想到这位长公主嫡女连黄粱怪也知道,倒是让他有几分意外。
“黄粱怪虽喜织造梦境,却没有夺人心的能力,最多也只能让被害者失智,况他……”
隋衾顿了顿,对着小娘子略有些开不了口:“况黄粱怪喜淫邪,只会寻**后的女子,这几位都是清白人家,尚未出阁,哪里会.....”
他说完摇摇头,不再同夭夭浪费口舌,与太子带了司天监的兵士往映月河而去。
夭夭望了一眼床上的郑三娘,心里沉甸甸的,她在人间的第一个朋友,竟遭此不测。
猎场上升起了半轮澄澈的月,照的林间的溪流银光涌动,夭夭沿着溪流往回走,闷闷的问重明:“重明,你说,真的是赤水怪吗?那孙九娘同张五娘又是为何?我总觉的这事蹊跷的很。”
她顿了顿,望着天上的弦月,露出了迷惑神色:“黄粱怪真的没有取人心的能力吗?”
“黄粱怪乃是低等魔物,只能在梦境中作威作福,照理说是无法夺取人心。”
重明又长高了些许,已是个半大的少年,只是灵力依旧在拼凑中,身子几乎是透明的,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这会子他在月色下抱着剑,陪夭夭走在这静寂的林中。因着不再是巴掌大的一团,脸上的五官长开,终于现了他原本的样貌。
重明的五官是英朗又凌厉的,有股子冷淡的疏离,只有望着夭夭时,才能柔和些许。
夭夭听他如此说,失望的咬了咬唇,只觉心中一团乱线找不到头绪。
她又闷闷走了几步,忽听重明喊道:
“慢着,我记起来了,黄粱怪是曾夺过人心的!”
这笃定又清明的声音,让夭夭一下子顿住了脚,惊诧的望住了重明。
重明转头,神色凝重:“我记得十洲录中有载,上古时期,曾有黄粱怪大肆噬人心,似乎是为了以梦为引,编织一场让人永远沉溺、永不苏醒的巨大幻境。”
“只具体事由我确是记不清了,需得去识海中翻一翻十洲录。”
他说着便要隐匿进夭夭的神识中,却被夭夭一把握住了胳膊。
少女脸颊微红,瞪圆了杏眼:“你的识海打开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沉妥剑重创了重明的内丹,让他连身体都维持不住,哪里能打开识海。夭夭一直以为他的识海未开,未料他有今日如此一说。
重明傲娇的扬了扬下巴,些许的得意:“能幻化成行时便可以打开识海了,毕竟三界唯一的上古重明鸟也不是吃素的。”
只是他这骄傲还没能维持片刻,便见夭夭像只炸毛的小奶猫,露出两只小虎牙,凶凶的模样。
她问:“你既能打开识海,那我沐浴睡觉的时候你是不是都看见了?还......还有我夜里偷吃点心的时候!”
夭夭觉得,他毕竟是一只鸟,沐浴睡觉看一眼就看一眼吧,可是连她偷吃点心都瞧见的话,那可真是侵犯了她的**、损害了她的形象!
从前重明的识海未开,夭夭只需夜里在自己神识中设一道屏障便可,可若他的识海开了,一道屏障又有什么用?!
重明跌了一跤,连半透明的肌肤都能瞧出红晕来了,忙争辩道:“胡说,我是这样不正经的鸟吗?你沐浴睡觉的时候我从来都是关闭识海的!”
半透明的少年似乎全身都冒起红泡泡,不待夭夭说话,刺溜一声便跑回了她的神识中。
夭夭重重哼了一声,一边走,一边一下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月色又清朗了几分,夭夭即将拐出林中时,忽听一阵男子的嘲笑,尖利又刺耳,在这林中不断回荡。
“怎么,如今九皇子做了公主府的面首,连一身本事都丢了?”
“本来便是个狗杂种,往后也只能做床上的玩物了。”
夭夭透过稀疏的枝叶,便见几个高大的护卫围着沈阙,几下便将苍白的少年推倒在地,宁王面容狰狞,上前一步踩住了沈阙的手腕。
少年人跌在地上,长长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在月光下竟有种不可亵渎的散漫无谓。
宁王一看沈阙如此,胸中的那口郁气腾的一下又上来了。他自然瞧不上这个吃狗食长大的卑贱皇子,也曾想羞辱他取乐。
那时沈阙刚出了寒蝉宫,还是个小小少年,宁王在父皇那里挨了责骂,心里有郁气,看见沈阙便想拿他出气。
他带着几个护卫将人堵在了墙角,居高临下的羞辱他,可少年只冷漠的瞧着他,就像在看一丢垃圾,丝毫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垃圾。
宁王气不过,拿了鞭子便要抽他,却被少年随手召唤出的毒物差点咬死。
从此后,这京中的子弟们都怕沈阙,既瞧不上,却也不敢招惹。后来他胜任魍魉军监司,更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只是没料到,沈阙有一天会被蚀炎镯困住,修为全失,宁王自然想要趁机出口气。
可他没想过,便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沈阙,依旧是如此淡漠的不经意,这让他更气了。
宁王气的嘴都歪了,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了左脚上,重重碾着沈阙的手腕,恶毒道:“老九,你倒是说说,是如今伺候长公主嫡女舒服,还是当初被压/在那位老太监身/下舒服?”
这句话触及了少年最不堪的隐秘,让夭夭也不悦的蹙了眉。
沈阙却依旧连眼皮也未抬,只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指尖微动,顷刻间便凝结了一段晶亮纤细的冰丝,只要一抬手,这冰丝便能没入宁王的心口,切断他的命脉。它会融化在他的体内,连伤口都察觉不出,任谁也查不到宁王是如何死的。
可就在他即将抬手的瞬间,一个娇俏身影忽而闪了出来,一下子将宁王掀了个趔趄。
少女挺起小胸脯,挡在了沈阙身前,倨傲的语气:“宁王,你要做什么?你不知道沈阙是我的人吗?”
她顿了顿,掷地有声:“我的人,谁也不许欺负!”
“我的人,谁也不许欺负!”
这声音奶凶奶凶的,在这幽静的林中一遍遍回荡,让那散漫的少年骤然掀起了眼帘。
夭夭很生气,宁王如此趁人之危,欺负一个柔弱的少年,真是太坏了。再者,毕竟沈阙是因着公主府的蚀炎镯才失去了修为,落得如此地步,若真的出了事,她要去哪里寻找神明之泪?
可夭夭说完又觉得不能让这小变态太得意,便转过脸,露出两颗小虎牙,自认为凶狠无比的对沈阙道:“别人当然不能欺负你,只有我能欺负!我还要留着你慢慢欺负。”
少年一双漆黑的眼里光华与黯淡交替出现,像是星河里搅起了暗涌,莫测又幽深。
他就那样静静看了夭夭一瞬,而后极快速的移开了。
宁王看着突然出现的姣妍少女,愣怔了一下,忽而堆起了笑脸:“既是岁岁的人,本王自然不会为难。”
他自是不愿得罪公主府,况这小娘子如此娇美,性子又放荡,宁王还想着留个好印象,日后好当个入幕之宾呢。这会子便大度的很,朝夭夭颔首,带着人离开了。
沈阙指尖的那段冰丝慢慢消融了,他垂下眼睫,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似乎在可惜这冰丝没能派上用场。
“起来吧,跟我回营帐。”
少女的声音不似平素凶巴巴的,有种软糯的清甜,让沈阙微微愣怔了一瞬。
夭夭瞧他模样,以为这是被打的起不来了,便犹豫着朝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细白如玉,小巧又娇嫩,就那样大刺刺伸到了沈阙面前。
沈阙的目光凝在那只小手上,长睫颤了颤,没作声,更没有伸手的意思。
这世间,从来不该有人朝他伸出手。
夭夭觉得,这小变态是不是被吓傻了?她轻叹了一声,弯腰便握住了沈阙的手腕,打算扶他起来。
可那温热一触上少年微凉的肌肤,沈阙眼里立即浮现了戾气,他一把甩开夭夭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夭夭被她甩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当即脸色也变了,气哼哼道:“那你自己起来,我才不要管你,赶紧同我回营帐,今晚本郡主要你伺候。”
她怕不将沈阙带回去,宁王又来找麻烦,万一把他打死了可怎么是好,她还等着要神明的眼泪呢。
她说完便转了身,独独留下沈阙一人站在如水的月色下。
少年指尖动了动,轻轻碰了下方才被夭夭握过的地方,站在月色下良久,最后还是迈开了步子。
夭夭回到营帐的时候,帐子里的下人早已备下了晚膳。
青杏看见跟进来的九皇子,犯了难,低声问:“娘子,九皇子可要上桌用饭?”
夭夭还气着呢,这会子自然口气不善:“才不给他吃。”
她说着转头吓沈阙:“我说了,领你回来是慢慢欺负的,看我今晚怎么折磨你,害怕了吧?”
少年依旧神色淡漠的不置一词,让夭夭觉得好生无趣,转头用晚膳去了。
只是无人发现,在夭夭转头的瞬间,少年人微不可查的扬了扬眉。
夭夭用完了晚膳,转头瞧见角落里孤零零的瘦削少年,又微微沉默了一瞬。
她清了清嗓子,对收拾餐桌的下人道:“这半只羊腿不必撤了。”
留在这里便是了,待会子他饿了,自然会自己吃。
猎场的夜格外幽静,只有低低的虫鸣时断时续。
夭夭将郑三娘的那枚金簪放在灯下,仔细看了几遍,也未发现任何特殊之处。
可她不知为何,总能想起平素胆怯的郑三娘,讨要簪子时的执拗模样。这枚簪子一定对她非常重要吧?
夭夭轻叹了声,起身上了床,一躺下便隐约瞧见了屏风外模糊的身影。
夭夭方才扔了床薄薄的锦被给沈阙,要他睡在外面的地上,这样秋日寒凉的夜,那床薄锦被自然不能抵御漏液的凉风。
她这样想着,又忽而记起了今晚沈阙甩开她时的狠戾模样,不禁冷哼,她才不管他冷不冷呢,她可是恶毒的姜岁岁。
夭夭翻了个身,很快进入了梦乡。
几案上的灯烛又燃尽了一截时,屏风上映出挺拔的少年身姿,沈阙走进来,站在床前打量熟睡的少女。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眼底的嫌恶里慢慢掺杂了许多别的情愫,茫然的好奇的探究的……只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
就在这时,床上的少女忽而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同沈阙漆黑的眸子撞在了一块。
她隔着昏暗的烛光同沈阙对视,眼里慢慢浮起了警惕之色。
沈阙一顿,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下。
可夭夭并未识破他,也未找他的麻烦。
她额前的小绒毛一撮撮翘起来,像是炸了毛的猫儿,奶凶奶凶的警告:“那只羊腿给你的,那旁边藏的玫瑰糕不许偷吃,那是我的!”
说完便咚得一声躺了回去,没了声息。似乎只是做了个梦,连梦里都不放心她的玫瑰糕。
沈阙愣了一下,而后微扬了下眉,月光下那张精致俊朗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笑意。
可这丝笑意还未展开,少年人便僵在了昏暗里,他伸手摸了摸唇角那翘起来的一丝可疑弧度,整个人瞬间戾气横生。
这不是平素伪装出来的温和无害的笑,这是不受控的一丝丝笑意,不该出现的一点点愉悦。
沈阙迅速抑平了唇角,指尖一弹便燃起了一簇绿幽幽的火苗。
这火苗散发着糜烂的气息,很快引来了那双绿幽幽的眼。
那双眼望着床上熟睡的少女露出了贪婪的目光,它快速飘了过去,可在嗅到少女的气息后,竟一下子顿住了。
黄粱怪喜欢欢爱的气息,还有情爱纠葛的梦,可这少女的气息太过纯净,她似乎连情丝都断了,是透彻的不带欲念的清甜,完全不符合它的口味。
眼瞧着那束绿幽幽的光又要飘走,沈阙眼里的茫然意味更浓了,他问:“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淫邪的女子吗?”
他说完,忽而祭出一缕微光,强势的破开了夭夭的神识,引着那只黄粱怪入了她的梦。
明天因为要上夹子,新章推迟一下发,晚上12点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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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黄粱(本章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