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辰过后,宫中略清净些。书房之内,钟离遥正端坐其中,执笔习文,桌前玉瓶中摆着一枝腊梅,清白如雪。他手中行云流水,口中却慢悠悠问道,“如今,你可知这‘青云令’为何物?”
谢二正在桌前为他研墨,这会子便答,“有了它,我便可同哥哥一起入学读书。”
德安和蔼提醒道,“谢公子,还是称‘殿下’的好,宫中人多口杂,不便如此随意。”
“无妨。”钟离遥笑道,“在宫内可称‘哥哥’,他日若出东宫,再改口也不迟。”
“可……我何时能得‘青云令’?”谢二问。
钟离遥道,“得青云令仅有参与准试的资格,这准试却十分严苛,由太学教授诗、赋、易三文,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老师中各遴选一位,考核此九项,结果由九位老师共同商议通过后,方才可以。”他停顿了一下,才道,“至少需要九项全部合格,并有一门卓越出彩。”
谢二问,“可是哥哥,我未曾学过三文六艺,怎样才可通过准试?”
钟离遥不答反问,“你可看见桌前梅花?梅花不与百花争春,生于寒冬腊月,长于风雪严霜,却清白如雪,芬芳如缕。其生苦否?其境寒否?”
谢二点点头。
“如此便可知,梅花香自苦寒。花犹如此,人何以斯?更当不畏艰难、不惧困苦,若你有心入太学,当发奋读书、刻苦练习,尽之全力,如此,便可问心无愧。”
谢二沉默了一会儿,道,“尽之全力,便可问心无愧。哥哥,我不要问心无愧。”
“哦?那你……”
“我要与哥哥一起上学,哥哥在何处,我便去哪里。”
“既如此,可须得用功。”钟离遥被他逗笑了,放下笔,从桌前递出一本诗经,“你可先读此本,每日三篇,须读诵、熟知其义,平日过晚本宫下太学后,便随时检查。”
“若是识不得字句义,谢二便可随时问哥哥吗?”
“自然。”钟离遥道。
谢二随手翻开一篇,乃为《文王之什·文王》中诗文,“王,国克,生……维周之……”
钟离遥解释道,“王国克生,维周之桢。维指保全、思虑,乃有敏捷聪慧之意,桢原指坚硬之木,为坚韧、坚强之意;如今,实写为‘祯’,更寓吉祥。”
言罢,半晌,谢二忽然说,“哥哥,我喜欢这个字。”
钟离遥见他神情,随即似想到了什么,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字,落笔潇洒而快意,行迹刚劲而有力。
谢二念,“谢,祯。”
“如何?”钟离遥微笑看他,说道,“原是谢二这名讳过于粗鄙,实非好字,想必是那群侍从胡乱给你起了个诨名,不如为你改作谢祯,此名可好?”
谢二还在紧紧盯着纸上的两个字,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母亲常要我坚强,原来坚强便是祯,吉祥也是祯。”
只见他十分欣喜,捧起那张纸来,问道,“哥哥,可以把我的名字送给我吗?”
钟离遥点头,微笑看他,“当然。”
谢祯紧盯着他,请求道,“哥哥,你可以叫我的新名字吗?”
“谢祯。”钟离遥摸摸他的头。
谢祯忽然莞尔一笑,举着纸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脑袋扎进怀里,从喉咙里滚出来个闷闷的“哥哥。”
钟离遥惊诧一瞬,略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放下举起的手臂,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背,转头看向德安。
德安只好轻声提醒,“谢公子,奴才知道你高兴,但万不可失了礼仪分寸。”
谢祯回了神儿,连忙退后几步并行了个礼,只见他双眼泛红,却只低下头说道,“对不起哥哥,以后不会了,请恕罪。”
钟离遥仍是淡淡的微笑,只是说,“无妨,日后注意便好。你且回去换衣服吧,用过午膳后,随本宫前去校场练习。”
谢祯点点头,退出去了。
见人离去,钟离遥便继续习字。此刻,手虽执笔,却只定定出神,半晌,方才问道,“德安,他可是伤心了?”
“依奴才看,是的。”德安安慰道,“谢公子年纪尚小,一时喜悦伤心,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情思天然,个性纯真。”钟离遥忽叹了口气,“奈何身处此地,却不知是喜是忧。”
“主子爷多虑了。”德安轻声道,“谢公子虽说个性纯真,却也倔强异常、非强力所能移。”
钟离遥望着桌前那枝梅花,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晌,继而再次落笔,于那张宣纸上写下两行字: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过午,两人一同用膳。
因谢祯暂居东宫,一众饮食起居,便皆着太子示意。钟离遥令德喜贴身照看,一应事务,有所短缺,便及时知会。
此刻,钟离遥正问他,“这几日来,可有不便抑或短缺之处?”
谢祯摇了摇头。
“饭菜可合口味?”
谢祯点了点头,继而脑袋低伏下去,安静吃饭。
钟离遥看了一眼德安,又看了一眼德喜。
德安便问,“谢公子,可有心事,为何闷闷不乐?”
谢祯摇头,仍不说话。
钟离遥微笑着,故作惋惜的叹道,“怕是读书太过劳累,既如此,便休息一日,不去校场练习了罢。”
果然,谢祯抬起脸来看他,“哥哥,我不累,我们去练习罢。”
德喜和德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佩服。
谢祯尚识的几个字,其母生前教过一些诗文,有些也算熟诵,书、数相通,略有呼应。但射、御二艺却从未接触,一开始不免生疏,钟离遥便从基础教起,并责令其无论风雨、必当刻苦练习。
谢祯得令,心中谨慎牢记。
至此之后,天亮即起,读书习字,背诵诗文,记念礼书、举弓练剑,夜奏笙箫,无所懈怠,若有困惑疑虑,便待殿下归学后一一问清。
此日,自太学归来,过晚不见其人,钟离遥便问,“谢祯呢?”
侍从便答,“谢公子前去校场练习,今日还未曾回来,想必是刻苦习练耽搁了时间。”
“哦?”钟离遥负手站立,“德安,我们去看看谢祯,如何?”
德安早已令人备好披风,躬身为他穿戴系好,递上手炉,便备轿启程了。
校场内热闹非凡,东宫的轿子刚一靠近,便有人意欲通传,钟离遥拨开轿帘,摆了摆手。随即众人退了下去,噤声入了园子,登上校场观望台,只静立于此,远远望着。
“启儿也在。”钟离遥看着谢祯旁边几个熟悉的身影,“旁边可是兰庆督抚樊申之子樊霄与督察御史尹丰之子尹承安?还有一子,便应是那徐智渊之次子徐正扉了。”
德安回答,“主子爷好记性,正是。”
钟离遥目光专注,略一观摩,便见得谢祯这些天身量渐长,体格也日益丰实起来,望过去在同龄人中倒更显结实。
此刻,谢祯正站定举弓,面色沉寂,神情专注,只见他侧身凝气,手臂紧紧绷起,嗖的一声,竟是一箭飞扬,正中靶心。
钟离启转过头来看他,又低语和其他人说了几句,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谢祯不为所动,眼中并无他物,只从箭筒再抽出一支来,来往数次,靶心尽数全中。
钟离遥微笑看着,赞许似的点了点头,“颇有长进。”
再见那边,钟离启扬了扬下巴,“谢二,月余不见,竟有这等本事了?”
谢祯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回禀二皇子,谢祯得太子殿下教导,方有进步。”
钟离遥含笑点头,德安在旁边也轻声赞道,“谢公子如今行事尺度,竟已如此合体。”
“谢祯?我倒觉得还是谢二之名更适合你。”钟离启说着看向身边几个人,引得大家都轻笑起来。
谢祯拱手,却不争辩。
“也罢,谢二,”钟离启向前走了几步,佯装口误,“哦对,谢祯,你既已长进,不如跟吾等比试一番如何?”
谢祯收起弓,让侍从整理好箭筒,方才再度向钟离启行了一礼,“谢二皇子抬爱,谢祯尚不足与您比试,今日还有功课未完成,还请您……”
“说的也是,若非皇兄,你这会儿不过是个贱仆子,如今风光了,竟也能到此处,和吾等一起练习。”钟离启举起弓来射了一箭,竟也是正中靶心,他满意的看了一眼,这才偏过头来看谢祯,“今日,你若能胜,本殿便放你一马,任你自由往来;若输了,便滚出本殿的视线,如何?”
谢祯垂首,并不争辩,只道,“回禀二皇子,谢祯得太子殿下许可,在此练习。”
钟离启看他,嗤笑一声,“你拿皇兄之名压我?你可知本殿的身份,与皇兄是一样的。”
谢祯拧眉,竟道,“太子殿下,是普天之下,最最矜贵的人。”
“你!”钟离启举起弓箭来对着他,冷笑道,“你竟敢羞辱本殿,今日,你是比也不比?”
樊霄在一旁,抱胸看他,“何不与二殿下比试一番?莫非——你敢不听殿下命令?”
徐正扉递了个眼神过去,尹承安了然于胸,便出声劝道,“二殿下不可冲动,伤了人,不便向太子殿下交代。更何况,圣上已下了旨,允许他取得青云令,参加太学准试,谢祯到虎贲校场练习也无可厚非。”
“哎呀,承安,你婆婆妈妈的。”樊霄啧了一声,挠头叹气。
“来人,把他绑起来。”钟离启扔下弓箭,喝道,“今日就让你知道本殿的身份。”
钟离遥远远望着,并未出声。倒是德安,小心问道,“主子爷,是否要……”
“不必了。”钟离遥连面上的最后一丝微笑也渐渐隐去了,“德安,回宫。”
“可这……”德安迟疑。
钟离遥抬手,德安便止了声,低低叩福,并随即安排人起驾回宫。
腊月寒气正盛,一路风声紧俏,眼瞧着这白茫茫的天、乌蒙蒙的园子,德安轻声禀道,“主子爷,怕是又快下雪了…”
1.注:桢(zhēn):支柱、骨干。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据《校勘记》谓“桢”字唐石经初刻“桢”,后改为“祯”,“祯”,吉祥福庆之意。此说亦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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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