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随处可见的酒坛子在多年后的今天被挖出,由于密封得不够严实,泥土填满大半个容器。
泥土被倒在地上,寻宝者们却未在里面发现宝藏,反而是散发的恶臭让人忍不住干呕。他们嗅了嗅碰过坛子的手,嫌弃地迅速将鼻子移开。
项添偶尔会蹦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在海岛上疯玩的几天,他总会跟项祁讲这些。掌握更多知识的人自然会扫兴,会帮忙完善步骤,提出建议。
看这状况,八成就是项添在偷偷酿酒,意外制造出生化武器了。男人看着日记上的三条竖向波浪号,应该是在提醒人注意气味。
项祁将想法告诉楚烟,随后便是猜测剩下的东西是否具有危险性,然而简直是多虑。
垫桌角的红布、贴在书桌抽屉上方的材料表和制作流程、塞在砖缝里的钱以及一张贴在米桶底部的欠条,完全无危险可言。
“欠大米一瓢。你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背米?”
“就让他帮忙倒米·····难怪他跑那么快。”
楚烟的话点醒了项祁,他说那次米桶的米怎么比之前少,原来是被偷拿了。
许多年前的黄昏时分,项添就抢着把米倒米桶里,而他还有别的事要忙就随他去了。然后男孩就说要去找山下的老人玩,正好有老人会少见的皮影戏,所以项添总会下去找人。
哪有人贩子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是当时都快十二点了还没回来,他才去找人。
现在想想男孩确实表现得有点心虚,恐怕就是那时候背着偷摸找人帮忙酿酒。
男人脑中想起少年说的话。
“等我考上大学就和哥哥一起喝酒,一醉解千愁!”
可惜少年还是被发现“拐走”的事,在监管下再难和哥哥联系,再没登上过只属于两人的秘密基地。
项祁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东西愣神,哑声说:“所以要找的宝藏是回忆。”
“如果是回忆的话,你的探险才刚刚开始,”楚烟起身,“哪里是藏在房子里,明明是将整座岛当成宝藏。”
“你现在会逛了吗,小说家。”
南方的海岛在冬季仍能看见深绿的树,石梯周围的杂草略显稀疏,不远处山下的海浪正拍打礁石,海风吹在身上让人瑟缩。
踩着兄弟俩走过的台阶下山,远处的学校传来铃声,看了眼时间已到下午一点多。楚烟将抖动的手塞进口袋,寻思去两人以前都在哪吃饭。
虽然海岛交通没有外面便利,但来旅游的人不少。眼下正是旅游淡季,周围的饭店酒店忙别的去的大把都是,何况地方不大,找家饭店还是个难题。
然而项祁领她站在老房子前,轻敲敞开的木门。
老旧的房屋外有晾晒的酒坛,屋内单有张桌子、几张木凳,不像饭店的样子,出来的老人更不像饭店老板。
房子的主人两鬓斑白,在儿媳的赡养下早不干酿酒的生意,每天串门打牌,逍遥赛神仙。早前老远过来买酒的人已忘得七七八八,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见客人的刹那却认了出来,笑得皱纹挤满脸。
“哎哟,好几年没回来,小伙子又长高喽,还带回个姑娘。你弟弟呢,那小鬼头白白胖胖的,肯定比你还高。”
老人将人迎进来,瞧小伙谈到弟弟就满面愁容,瞬间岔开话题,“还没吃饭吧,正好我这饭热乎。年轻人,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
三菜一汤,老人和老伴将饭菜端上来,又是压实的两碗米饭挪到两人面前,又一茬没一茬地说起这几年的事。看聊得差不多了,老人才问:“这不是你女朋友吧?”
项祁摇摇头,堵在嗓子里的饭差点吐出来。
“我就说不是吧,”老人对老伴嘚瑟道,“那,这是小添朋友吧?”
“您好。”
被说到的楚烟仿佛被夺舍,礼貌到像个假人在问好,但岛上的老人不吃这套,“哎,别客气,我看你这姑娘就不像客气的人,在这也随意,我们没管人这毛病。”
很假吗?楚烟不自觉摸上脸,标准的微笑却没出任何问题,那有问题的便是岛民。
只听奶奶接话:“来这儿的就两种人,一种是商人,想办法得到便宜就走;一种是客人,躲到这里享清净。我们也是上过班的人,浑身紧绷什么样谁看不出来。不想笑就不用笑,咱们这不整这套虚的。”
像印证老人们的说法,近在耳畔的叫骂声从不隔音的屋顶传进众人耳朵。貌似谁家小孩偷摘谁家果子,家长们用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嚷嚷,感觉要吵架,下刻却还能说笑?
是很熟悉的感觉,邻里间哪怕隔着墙都能爬上去唠两句,大事小事吵几句,能处就处,不能处拉倒。
她也曾有过这样的生活,但搭伙过日子的人不同,环境给她的感受也不同。再次体验类似的生活,厌恶的人心中竟升起无法形容的愉快,似乎明白了项祁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那小子非要把酒埋六年,不能喝喽。我用他给的钱酿的计划B,这也算回不白来。”趁回忆的时候,爷爷又想起来什么,抱出个小酒坛就给两人倒满。
发酵过的米粒在碗中表演花样游泳,散发的甜酒香味使人想一口闷。禁酒的病人瞧了瞧看过来的人,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迟疑,瞬间没心思尝尝。
她委婉拒绝了都能快能让这手艺需要传承人的老师傅,明知过了这村就没这地还是想出去透口气。
身后项祁和老人们声音逐渐远去,楚烟漫无目的地走在小道上,偶然看见小卖部就买了瓶水将药的苦味压下去。
咸咸的迎面而来,坐在岸边,悬空的双脚在海面之上来回晃动。波澜的海倒映出破碎的人,她盯着海面出神,想象自己已坠入其中。
稀薄的空气无法供人呼吸,肺部被海水挤压,浸水的衣服成为让濒死者下坠的石块。渐渐地,她挣扎,失去所有氧气,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海洋生物肢解自己的身体。
可惜这不是很好的死亡方式,就和跳楼一样,都要经历漫长的痛苦。要是不幸没死干净,很有可能在病床上无助地度过一生。
藏在围巾下的人叹了口气,想要躺在地上,现实也确实躺在地上。
来到这种地方,楚烟失去了强撑的理由,望了望蔚来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她想晒晒太阳,能睡个午觉自然是最好。
然而她总是睡不着,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睡不着,醒不来。不懂在紧张什么,害怕什么,其实大多数时候是知道的,但有些事情就是必然要经历的。然而总有人会问她为什么,可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又不关他的事,为什么她不可以这样放肆。
忽然,阴影挡住太阳,拿着矿泉水瓶的男人无意打断幻想。
楚烟睁开眼,无所谓道:“接下来去哪?”
“沙滩。”
海岛有沙滩,但他们要去的只有那里。
那是很小的沙滩,应该也不能算是沙滩,因为这里放眼望去都是石头,只有海浪褪去时才有一点沙地出现。边上的巨石像只坐在地上的□□,脚边能够找到附着的贝类。
哦对,还有一个破旧的木船。
木船搁浅在一边,正好成为板凳。两个大人可怜地挤在里面,玩起谁先说话的游戏,可惜男人遇到了高手。
项祁将看起来就不对的矿泉水递给赢家,“剩下的米酒。”
“吃药不喝酒,喝酒不吃药。不吃药睡不着。”
见对方没有接,他强硬地塞了过去,“那就太阳下山再喝。喝醉也是一种睡觉方式,试试?”
“早就试过了。”楚烟怀揣两瓶,等着两点的太阳下山。
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人,这个用来此时的他们最为合适。
项祁没有翻开日记,而是就那样坐在旁边,欣赏波光粼粼的大海。
这里的海很干净,有时会让人分不清是天空和海洋跑错了工位,还是海洋玩起变装游戏。只有当脚追逐着海浪,才能分辨虚实。
可眼前美丽的风景,除了弟弟,他从未和外人聊起,甚至连些在书中都觉无法接受。起初认为这是独有的回忆,现在才意识到他也会认为文字和语言无法让人完全理解自己。
现在,有人走过他们走过的路,见过他们见过的人,坐在他们年少时坐过的地方,欣赏偏僻海滩的风景。项祁貌似了解了项添的激动,有个可以分享的人是如此幸运。
“项添喜欢在海岛到处跑。”
有人就往人群里挤,干什么都要瞧瞧;没人就开始到处寻宝,这片海滩便是男孩找到的。他带着哥哥爬到癞蛤蟆头上,化身无所畏惧的探险者眺望远方,发现沉入海底的“宝藏”。
八年前的男孩连鞋都来不及脱,兴奋地跑入海中,呼唤哥哥和他一起将木船拉上岸。
“其实只要等退潮就可以了,他却跑进海里。”
项祁捡起掉落在船内的方巾,上面两人的卡通图案早已褪色,他却能清晰记得。
“他把它绑在树枝上,将木船当作人生中第一艘海盗船。”
“听上去很有意思,修好了能出海吗?”
项祁笑道:“你是真不怕它沉。”
楚烟浅笑道:“反正都会游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