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在京城南街的擂台,伴随着一天一夜的口耳相传,第二天来的人更多了。言耀还没下朝,这里就挤满了跃跃欲试的和看热闹的。
卫东羽第一日露了个面,之后便再没上过台,一直都在旁边茶楼的三楼里看着。眼见那些没进考场的举子一个个斗志昂扬地上去,又灰心丧气地下来,他深深地感觉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论是那个当了多年将军,才气却不减反增,十分不正常的弟子,还是那些意气用事的举人,都是朝气蓬勃的,他比不上了。
因为靠近擂台,也因为是京城最大的茶楼,这清风楼现在可是人满为患,尤其是第三层,能够将擂台一览无余,如今可不是一般人能上的来的。言侯爷凭借着往日的地位以及与皇上那似是而非的关系,成功在这三楼占了一席之地,偶然瞥见了卫东羽凭栏而望的背影,便再也坐不住了,走过去和他站到了一起。
卫东羽察觉有人过来,转头见是言侯爷,也没太大反应,又转过头继续看着下面的擂台。
现在已经接近午时,早朝已散,言耀又来了,还顺带把一堆奏折给带过来了,有人上去,他跟人家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无人敢上,他就拿过一边的奏折批阅起来,那游刃有余的样子看得人牙痒痒的。
言侯爷顺着卫东羽的视线,一起望着下面,“卫院长一向高风亮节,昨日怎么接了太傅之位?以你的刚正不阿的性情,不是应该当众痛斥他谋逆之举,将这个弟子逐出门墙吗?”
“师徒一场,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撇不清了,又何必再做那等无谓的小人之举。”
“你这可是在用一生的清名为他作保了。”言侯爷沉声道,他也不知该说卫东羽这举动是对还是错,“若他成不了名垂青史的明君,你就得跟着他一起遗臭万年,当真值得?”
“我自己收的弟子,也只能我自己负责了。”卫东羽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一辈子没走仕途,就是不愿沾染官场黑暗,想保持本心,做个俯仰无愧的人。这么多年,他钻研圣贤之说,创立桐山书院,不拘家世传授学问,名声斐然,被天下文人奉为泰斗,是荣耀,也是负担。他支持了一个反贼,想必事情传开之后会有很多人骂他吧,利欲熏心,还是为师不良?可这徒弟已经收了,哪里还能再丢掉,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苦笑地安慰自己,“你看下面,他变成明君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说实话,言侯爷昨日是抱着看戏的心过来的。初听到皇上居然摆了擂台要与那群弃考的举子进行比试,他想,即便是夺了这江山,但能不能坐稳皇位还是个未知之数,虽然这段时间的朝堂表现让他对这个从不曾在意过的外孙有了些改观,可他其实一直都在猜想是西北军中有什么厉害的军师,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这次的事,大概也就是先弄个噱头,再找几个翰林学士上台坐镇罢了。
可昨日真来了这里,言侯爷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因为言耀就那么一个人坐在擂台正中央,连尤大海都站在十步开外,没有半分弄虚的可能。他又升起了看笑话的心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跟卫东羽学了一年,竟猖狂成这样,自古文无第一,即便是些举人,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看了一天,言侯爷发现自己又想错了,他的才学居然都是真材实料。回忆起言耀那么顺利攻入京城,斩杀旧帝,还迅速地稳住局面,这么些日子以来处理朝政丝毫不慌,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孩子。原来这世上真有文武双全的天命之子,从小习武,领兵统战,也不耽误人家拥有状元之才。原来没有什么幕后高人,一切就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都是他本人厉害而已。
言侯爷现在心情无比复杂,“南谢北卫,文坛双璧,若是谢明崇还活着,看到你的弟子如此出色,也不知会是何表情。”尤其是这弟子还是他的亲孙子。
卫东羽想象了一下那般场景,脸色大概会奇差无比吧,“说来好笑,这京城里许多人我都认识,唯独谢太师,虽是齐名,但终究缘悭一面,若早知道他长什么样,或许一切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可能前朝真的气数已尽,天意。”
卫东羽:“……”天意吗,说不得真是如此呢,“他跟谢明崇真的很像吗?”
“很像,不光长得像,性子也像,手段更像。若他不是皇帝,而是个初入官场的进士,我见了,只怕会以为他是谢明崇教出来的。”言侯爷现在有点悔,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悔的是其实义勇侯府还养得起一个被休回家的女儿,他好像是枉做小人了,酸的是明明那孩子身上也流着一半言家的血,怎么就变得跟谢明崇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呢?长相也就算了,这处理朝政的手法仔细想想,处处都带着谢明崇的影子,他谢老头的血脉就这么厉害?
五味杂陈,言侯爷想了想又道,“不过其实也有不像的地方,谢明崇年轻的时候,还有点书生意气,但岁数渐长,做人做事却越来越圆滑世故,更是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想法,只是君主手中一把用着顺手的钝刀。可台上那位不一样,他就像一把寒光内敛的利剑,看着不伤人,但真碰着了却会毫不犹豫地将不合心意的都斩断除尽,锋芒尽显。别的不说,就看这回的事,不过是一群冲动的举子罢了,换做谢明崇,多的是让他们有苦说不出还占尽美名的方法,可不会这么……”言侯爷想说自大,可如今看来人家分明是因为有那个自信,于是最后只能吐出一个,“自傲。”
卫东羽听言侯爷说了这么一大段带着点酸气的话,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侯爷何时变得这样……心气低了?”
“有吗?”
“有啊。”卫东羽笑了笑,“当年初见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挺矛盾的人,才学平平却心高气傲,一身世家习气却又偏要跟那些纨绔子弟区分开来,君子够不着,小人谈不上,实在滑稽。”
“卫院长这话算是迟到了几十年的嘲讽吗?”
“算吧,你说你当年要是硬气一点,看重女儿胜过家族利益,当个正人君子,就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又或者干脆心狠一点,像其他冷血的世家族长那样,一根白绫彻底了结,做个明明白白的小人,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这出由一个内宅恶妇开了头的戏,现在唱成了这样,难道不该嘲讽一番?”
的确活该,言侯爷苦笑一声,“都是因果报应。”
——
京城南门,一辆马车缓缓驶入。
孟玉兰坐在平稳的马车里,安静地看着书,外面车技娴熟的老仆正小心赶着车,可越往城里,这路上的人就越多,短短的两条街,他们的马车都走了三炷香了,还没走完。
孟玉兰的丫鬟小丽被这慢吞吞跟乌龟爬似的速度给急坏了,掀起帘子朝外张望了一番,全是人,“小姐啊,早点回家不好吗,干嘛非要拖到今天,您看,这路又堵了。”
孟玉兰没抬头,心平气和道,“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人多也很正常,反正我们又不急着赶路,慢慢等吧。”
可小丽不高兴了,“怎么不急,三天前就该到了,偏您要慢吞吞的,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要是今天再晚点,夫人又该说闲话了。”
孟玉兰闻言微微叹了口气,“二妹入宫参选,这两天家里想必热闹得很,我一个局外人就不去讨不自在了。”
小丽见小姐这样,有点恨铁不成刚,“我的小姐呀,您别总这么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你敬人一尺,别人未必敬你一丈,成天这么躲着,不是白白把老爷往那边推吗?”
孟玉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暗,“我知道爹爹对我还有些父女之情,可他终究也还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女儿,到底是争不过的,又何必强求。”
小丽觉得小姐太消极了,老爷对她那么好,父女俩明明可以更亲近一点的,干嘛要白白让给那对母女?
这时,外面的老仆出声道,“小姐,我看这人实在太多了,一时半刻也过不去,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吧。”
孟玉兰终于抬起了头,人真的多成这样?她掀起车帘瞧了瞧,还真是人山人海,难道今日有什么盛会吗?
想着这会可能真的过不去,孟玉兰便同意了老仆的提议,三个人在一旁找了间酒楼。
孟玉兰上了二楼,问及小二街上这么多人的原因,小二很热情地答道,“皇上在那边摆了个擂台,全城的人都去赶看热闹了,客官,您是刚到京城吧,要不要也去瞧瞧,这盛事千载难逢啊。”
原来是那个新登基的皇帝在摆擂台,听说这新皇是西北军的元帅,难道是比武?孟玉兰对此没什么兴趣,笑着摇了摇头,要了壶茶和糕点,便让小二退下了。
等着茶水上来的空隙,孟玉兰望向刚刚小二指着的方向,突然生出了点好奇,擂台比武会是什么样的?想起父亲之前送了她一个西域传来的稀奇玩意儿,能看到很远之外的景色,孟玉兰让小丽下去到马车里把东西拿了上来,然后用它朝着擂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小丽看着身体僵直,一动也不动的主子,十分奇怪,“小姐,你怎么了?”
孟玉兰的手有点发抖,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那块圆圆的无色琉璃看着远处的擂台,可这东西只能让她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再清楚的就看不到了。
猛地放下手里的长筒,孟玉兰把东西朝小丽手里一放,便忽然转身冲下了楼,跑进了人群里。
“小姐?”小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姐!小姐你去哪?”
孟玉兰此刻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道模糊又熟悉的身影,她不断地在人群里穿梭,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满头大汗挤到了擂台下面。
她看清了台上的那个人,跟梦里一模一样,素衣折扇,潇洒倜傥,笑起来特别好看。
有一滴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孟玉兰突然拉住身边的人,近乎疯狂地问道,“台上那个人是谁?他不是叫谢元安!”
被她拉住的人突然被拽住胳膊,还被用质问的语气问话,十分不满,可扭头见是个漂亮姑娘,还一副很难过的样子,终究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只是不耐烦地扯开了她的手,“什么安,那是当今圣上,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圣上?”
路人见孟玉兰一脸的难以置信,又道,“这满京城谁还不知道皇上在这里设了擂台,姑娘你要找人的话该去京兆尹府,在这里发什么疯?”
孟玉兰呆滞地低喃着,“皇上?他怎么会是皇上呢……他不该是皇上才对……”
此时小丽终于追了过来,“小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丽见小姐脸色不对,忙过去扶住了她,“您怎么了?”
孟玉兰魂不守舍,“终究只是梦……”
小丽见情况不对,赶紧扶着小姐费力地挤出了人群,问了一家医馆,带着她过去了。
大夫把了脉,说是没什么大碍,开了些安神的药。
孟玉兰一直不说话,她此刻脑海中全是擂台上那个人的笑容。其实孟玉兰有一个秘密,她从小就会做些奇怪的梦。
那些梦有的很真实,比如她十岁那年,她梦见继母又生了个女儿,接着第二天,继母盼星星盼月亮的那一胎就发动了,真的是个女儿;比如十二岁那边,她梦见父亲的苏姨娘生了个儿子,接着苏姨娘就真的有了身孕,十个月后还给她添了个弟弟……
可有的又很荒诞,比如她曾梦见父亲调任兵部尚书,可事实却是他在抚州刺史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年,直到新皇登位,才被调入京城,任太仆寺卿;比如她曾梦见自己十七岁时嫁给了谢太师的孙子谢元安,可事实却是谢家根本没有这个人,孟家跟谢家也从没有往来……
可那个人现在出现了,孟玉兰紧紧攥着裙子,但他为什么会是皇帝呢,这梦到底有几分可信,她……还有机会吗?
要不要……试着抓住那个她在梦里也没能靠近的人?
——
皇宫。
言钥听说秀女们现在已经入宫了,懒洋洋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拉着丹彤去瞧了。
秀女们如今都被安置在百花宫,听说那是专门给每一届秀女住的宫殿。
言钥没大张旗鼓地进去,只远远观察了一番,见秀女们都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进入宫殿,很是好奇,“就这么住下了吗,没什么初选、复选吗?”
百花宫的掌事姑姑正陪在言钥身边,见太后发问,恭敬地回道,“自然是有的,往年选秀七品以上的官家女皆有资格参选,人数很多,所以会先进行初选,遣回一些容貌不佳或身体有暇的。不过今年只有三品大员的千金前来,人比较少,所以这初选便略过了,进宫的时候稍作检查,没什么大的缺陷就放行。她们进了这百花宫,要学习宫规礼仪,还有一些德言容功的修习,两个月后考评上等者才能给皇上太后选阅,这便算复选。”
“是这样啊。”言钥觉得自己又长了见识。
掌事姑姑想到新皇后宫空虚,这回应当会留不少人,又道,“当然,若是有那大造化的,提前被皇上看中,直接封妃也是可以的。”
言钥听了这话,脑中忽然就想到了许多的宫斗桥段。这要通过考评才能见到皇帝,但偏偏还有捷径可走,又要住两个月这么长时间,不是摆明了在给人兴风作浪的机会吗?
想像着耀儿好好走在御花园,突然有一白衣女子窜出来,翩然崴脚,往他怀里倒……言钥不禁笑了起来,耀儿武功那么好,应该不会被轻易得逞的。
总觉得接下来两个月这宫里会很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