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汗巾并不难绣,言钥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它做好了。很有成就感地看着手里的汗巾,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它送给儿子。言钥自入宫后,一时还不能适应身份的转变,整天闷在寿安宫,都还没去过儿子那边,想着这时候他应该已经下朝了,言钥便动身前往了御书房。
而御书房里,言耀正在看一份御史呈上来的奏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虽然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的发生,可未免也太快了。就是怕会出现这些事,他才特意开了恩科,打算趁着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先提拔一群上来,三年时间,也足够他把明君的名声攒下来了,下一次会试也不用再担心那些瞎蹦跶的了。
正在他头疼之时,突然有小太监进来禀告太后来了,言耀没想到娘亲会突然到御书房来,忙放下手里的奏折起身去相迎,“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说着又对一边的小太监道,“太后来了直接进便是,怎么能让她在外面等着呢!”
小太监见皇上似是动了怒,惊慌地跪了下来,“皇上恕罪,皇上恕罪……”以前一向如此,他也不知这新帝竟会介意这个。
言钥觉得这宫里的规矩可真是麻烦,要见儿子还要通报,可见这个小太监吓成这样,又有点不自在了,“没关系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言耀也没再追究,拉着言钥进了门,“有什么事派人来告诉儿子一声就是,您不用大老远跑过来的。”
“我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送个东西顺便来看看你。”言钥笑道,从怀里拿出了自己绣的汗巾递给儿子。
言耀收到礼物很高兴,“谢谢娘亲了。”
言钥见他领着自己要往一边的软榻去,赶紧止住了脚步,把儿子往书桌边上拉,“你忙你的,我随便坐坐就好,这么多奏折呢,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事。”
把儿子拉到椅子边,按着他坐了下来,言钥眼角余光瞧见桌上摊开的一本奏折,好奇心起,想拿起来看看大臣们都是怎么写奏折的,“你在看……”岂料手还没碰到纸呢,言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奏折合了起来。
言钥愣住了,言耀做完才察觉自己反应有点大了,心里微微懊恼,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忙露出乖巧的笑容,“听礼部尚书说,选秀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三天后秀女就该入宫了,您准备得怎么样了,儿子未来的妻子还要靠您慧眼挑选呢。”
“啊……什么,三天后?”言钥的心神一下子就被言耀的话给扯到了选秀上,“这么快,我还不知道呢。”
“定是那群人懈怠了,都没及时通知您。”言耀好整以暇,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要不,您赶紧回去好好想想,该选个什么样的儿媳。”
“那……我先回去了。”言钥有点失落了,这么急着赶她走吗。
言耀看出来言钥有点不高兴了,但他也只能装作看不出来,总比让她留在这里看到奏折上写了什么的好,“儿子现在有些忙,午后再去看您,您的汗巾,我真的很喜欢。”
言钥被儿子满脸笑容地送走了,路上,对着丹彤,脸色又暗了下来,“孩子果然是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丹彤刚刚也在场,明白主子的未尽之言,劝道,“娘娘您话是怎么说的,皇上处理的那都是国家大事,不想让人看见也很正常啊。”
“可我又不是外人。”
“那个……国事一向都很复杂的,您就算知道了,反正也帮不上忙,他可能是不想让您也操心罢了。”
“是这样吗?”言钥觉得丹彤的话也有点道理,耀儿新登基,可能局势还有些不稳吧,但那也可以跟自己这个娘亲说说呀,有个人分担不好吗,想来想去,言钥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就是好奇而已,一本奏折还怕我看。”
另一边的御书房里,言耀送走了娘亲,马上对尤大海道,“知会礼部尚书一声,三天之内赶紧把秀女都召进宫,一个选秀拖拖拉拉都多长时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要纳多少妃子呢。”
也没多长时间,这三品的官又不止京城才有,外地的那些千金要千里迢迢赶来也很费时间的,您这是为了应付太后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但这话尤大海可不敢明说,而是应道,“奴才遵命。”
言耀又坐回了位子上,拿起了那本被合起来的奏折,看着上面的字,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尤大海见状,小心道,“陛下,佟御史报上来的这事该怎么办?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啊。”
“朕登位的手段本就容易招致非议,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有人让它提前了,言耀叹了口气。
今日,御史台的佟御史递上了一本奏折,说的是此次会试的举子中有人对他这个新帝非常不满,不但聚众妄议,说了他不少坏话,这两天更是不知由何人带头,兴起了一股弃考之风。读书是为忠君爱民,报效国家,而他这个谋朝篡位的贼子根本不值得效忠,参加此次会试,即便考中进士,做了官,也是个为虎作伥的小人。读书人虽说有很多都是为了当官,但总有些年轻气盛的,抱着一腔热血,容易煽动,这不,响应之人越来越多,光是佟御史知道的就有一百多个了。甚至还有好事的举子办了场诗会,写诗表明心志。
盯着奏折最后那不堪入目的破诗,自比清泉,还顺带讽刺他定会遭天谴,言耀很生气,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说起来,这行文风格还有点眼熟,他当年他下场科考那一届的榜眼好像就是个才华不错,心眼却小的,因为被他夺了状元之名,每次见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就差把讨厌两个字写在脸上了,还私下里写诗讽刺他是个倚仗家世摘得桂冠的小人,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何志?也不对啊,那人几年前就该参加会试了才对,以他的本事,没了自己这个障碍,状元之位不是妥妥的吗?
见皇上烦恼,尤大海也为此愁起来,“陛下,那您准备怎么做,这些书生的嘴有时候可厉害着呢,死的都能被他们说成活的。这每届会试,天下各地数千举人都会聚集京城,要是由着他们弃考,他们自己丢了前程就算了,日后传扬开来对您的威望也有损呐。”
“确实不能放着不管。”言耀开始思索起解决的办法。
尤大海提议道,“要不直接派人将他们抓起来?”
“不行,读书人有时候最是固执,这样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斗志。”言耀摇头,转瞬心里有了思量,“堵不如疏……这样,你让吏部发一道文书下去,就说此次会试乃朕登基之后第一次科考,如若放弃,十年之内不得再参加科举,另外,让京兆尹在南街设一个……”
尤大海仔细听着皇上的吩咐,然而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乖乖,皇上这信心是不是太足了些?
——
谢府。
谢承宗跟柳氏闹了一场,心中余怒未消,便让下人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拿到了书房,一副彻底跟柳氏掰了的样子。可是仅仅隔了一天,谢承宗就有点后悔了,这回好像太过火了,虽然她的确是伤了无辜的翠荷,可那也都是因为她太爱自己了。正是因为在乎,才不能接受丈夫可能的变心。唉,不该说那么重的话的,风雨飘摇之际,若是连他都不在身边陪着了,她该怎么活下去。
有心想去和好的谢承宗,刚刚升起了回二房院落的念头,就被突然拜访的一个年轻人给止住了想法。
程栋的好友朱举人客客气气地在谢府门外送上了拜帖,可等见了谢承宗,便猛地变了脸色,对着谢二爷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谢承宗被这人的突然的变脸给惊呆了,等他说了好一通话才明白过来这是翠荷那个儿子的好友,心中有愧,他便挥退了见状不对闯进来的下人,默默听着,不好意思反驳回去。
朱举人可没感受到谢承宗这番好意,口中不停,他可要趁着谢府的人还没过来把他赶出去,把能骂的话都给倒干净了,“娶个妒妇不好好在家里关着,偏要放出来祸害人,怎么,就你们家的人是高贵的,别家都是地上的野草不成,想踩就踩!”
程栋一听说好友冲动地去了谢府,心道不好,赶紧问了路,匆匆赶了过来。门房是谢府的老人了,还记得翠荷,知道他是翠荷的儿子,又想起二爷跟二夫人闹的那一场,便也没为难,带着他到了谢承宗那边。
隔着老远,程栋就听见了朱举人中气十足的喝骂,足下生风冲进去阻止了他,“朱兄,你这是作甚!”
“还不是替你出口气!”朱举人见到程栋脸色也没变好,还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我没事,谢大人已经道过歉了。”
“什么叫没事,你的手可是断了!还道歉,道歉能让你的手变回原样吗?能让伯母头上那么大的伤口消失吗?”朱举人可不甘心,“还有不到两天就要下场了,可你连笔都拿不起来,都是因为这个老东西!”
“朱兄!别这样失礼!”程栋皱起眉,怎么说谢家也是官宦之家,要是真得罪了,他们可没什么好果子吃,“三年之后再考也是一样。”
朱举人的火气怎么也压不下去,“说得容易,三年后还不知道是什么个情况呢,你能保证过了三年还考得上吗?来京城一趟,光路费就要几十两,你家里不过一个卖布的铺子,一年到头也就挣十几两银子,你能耗得起几次?况且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科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届的进士会得到重用,失去了这次的机会,你还有什么盼头!”
程栋何尝不知道,赶考是件既耗银子又耗精力的事,尤其是对他们这种身家不厚,还没什么名师做靠山的人来说,更是哪里都是变数,三年光阴,很多事难以预料。可事已至此,逮着谢大人怪罪也没什么用处,这些达官贵人喜怒无常的,要是真惹恼了,别说手了,连命都可能丢掉,不想朱兄为自己得罪人,程栋赶紧劝他,“真金不怕火炼,只当是锻炼一下自己了,说不定下次我准备周全了,还能考个一甲呢,你别这么冲动,马上就要考试了,快回去温习才是正理,本来这事也不是谢大人的错,他也不想的。”
朱举人听着前面的话,心绪还平复了一点,可听到后面,又开始生气了,“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难不成还是你错了?要不是他娶了那么个心胸狭隘的夫人,会有这飞来横祸吗?伯母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她跟伯父恩爱多年,怎么可能跟别的男人有什么不清楚的?分明是那女人善妒,听风就是雨,不弄清楚事实就欺上门去,心肠还狠毒,差点害死了人,连个面都不露,半点悔意也没有,就这你还要息事宁人,什么世道!”
谢承宗更愧疚了。
程栋惟恐朱举人继续说下去会真的惹怒谢大人,忙拉住他的胳膊,“朱兄!这是我的家事,你要再这么无理取闹,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便算是白做了!”又向谢承宗道,“谢大人,很抱歉,今日打扰您了,他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我没事的。”说着又拉着朱举人往外走。
朱举人还想继续说,却被程栋还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拽着往外走。
“你干什么?”“别说了,我都不追究了,你凑什么热闹。”“就是你总这么好脾气,才总被人当成好欺负的。”“万一你考中了,以后可是要做官的,得罪他们没好处的。”“他们理亏,我们有何可怕。”……
远去的两人的低声交流谢承宗不知道,可刚刚朱举人的斥责还言犹在耳,有心想去送送两人,又十分踌躇,他们大概一点都不想看到自己吧。
谢承宗最终没有回二房的院子,也没跟柳氏说话,在书房独自闷了两日,科举开考这天,他出了门,买了些珍贵的药材又封了些银子去了翠荷住的地方。
翠荷没有开门,隔着门板对谢承宗道,“二少爷,你还是走吧,之前是我疏忽了,瓜田李下,你我早已不是当年的主仆,如今各自成家,也该避嫌了。”
翠荷心里有怨吗,自然是有的,倒不是因为自己差点丢了命,而是因为儿子伤了手。想到这些年日夜苦读的儿子,她的心跟被绞了一样,真是飞来横祸,自己不过是和二少爷说了几句话,就被柳姨娘找上了门,虽说是误会,可这几天流言蜚语可真不少,不但说着自己,也说着他的栋儿,她当了十几年下人,也不在乎那点不好听的,可栋儿可是举人老爷,从小也没受过什么挫折,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还得想办法搬个住处才是。
谢承宗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歉意,翠荷不愿见他,他也不好强闯,只能将手里的药材和银两放在了门口,道了一声,“对不起……”
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翠荷住的那条街,谢承宗不知该往何处去,漫步目的在街上走着,不多时,便注意到人群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出于好奇,谢承宗也跟着往那边去了,越走人越多,等到了南街,一个巨大的高台吸引了他的目光。
看样子像是个擂台,难不成有人比武招亲?还是哪家办了庆典?谢承宗抱着困惑走近,可等看清上面的守卫,心里的疑问更大了,这不是禁军吗,什么人要动用禁军。
此时,一旁看热闹的百姓给他解答了疑惑。
“兄台,这是在干什么呢?”
“哎呀,这是当今圣上在摆擂呢?”
“摆擂?”
“是啊,前两天不是有一群赶考的举子闹事吗,非说什么皇上不是明君,不值得效忠,是君子就不该去参与会试,嘿,今天还真有好多人没去考场。皇上听说了可不就气坏了,这不,特意设了这擂台,叫那群没去的人拿出他不是明君的证据来。”
“这种证据怎么拿?这跟擂台又有什么关系?”
“嗨,也不知道咱们这心上位的皇帝是真有本事还是鲁莽无知,竟夸下开口,说他在这里摆擂三十天,凡是对他不满的学子皆可上台,不论天文地理,朝政国策,还是诗词歌赋,只要能把他给比下去,他便下罪己诏,承认自己推翻前朝有违天意。”
“这也行,不是,新帝不是个打仗的将军吗,写文作诗哪里不得过那群寒窗苦读几十年的,这要是真输了,岂不是要丢人丢大发了。”
“也不一定会输,人家怎么说也是卫东羽卫院长的弟子,名家之徒,又是九五之尊,说不得真是天命之子,跟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呢。”
“桐山书院的卫院长?”
“是啊,刚刚卫院长可是亲自上台了,当着大家的面说皇上是他的弟子,而且还接了太傅的位子,这还能有假?”
“天啊,这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事。”
“可不是,我在京城住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种热闹。”
……
谢承宗愣愣看着那边的高台,是那孩子再摆擂?谢承宗很想去看看,可前面人太多,他个子又不算高,只能瞧见一个边角,四处张望,周围的酒楼茶馆也都挤满了人,选定了一家以前常去的茶楼,谢承宗靠着自己仍没丢掉的礼部侍郎的官职,成功让掌柜给他在二楼腾了一张桌子出来。
这个地方视野很好,好到谢承宗能清楚地看见言耀脸上张扬的骄傲……和父亲一模一样。
言耀今日没穿龙袍,只着了一件素色的长衫,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就像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一样。他就坐在那里,噙着笑意,将接连三个信心满满,迎着众人欢呼声的出头鸟给打击得垂头丧气又下了台,笑容更大了。
一连三位败下阵来,其余闲着的举子一时也不敢冲动了,已经聚在台下的交头接耳,陆续赶来的也很快加入了讨论的阵营,三三两两靠在一起交流起来。
言耀见无人上台,高声道,“怎么,无人敢来了?今日没进考场的可都是血勇之士,才高之辈,怎么连和朕这个武夫比一场都不敢了?”
下面的一群人议论声更大了,终于,一个年轻人上了台。
“这谁?”
“岳州解元何志,可厉害着呢,上次那个诗会,就是他举办的。”
“哗众取宠,能有什么本事,我看这新帝好像真有几分才学,只怕不好对付。”
“人虽张狂,但确实有才,他可是为数不多的小三元,也不是没机会。”
何志是昂着脑袋上去的,耷拉着头下来的。
言耀看见这个老对头,那可是半点情面都没留,新仇旧账一块算了,两人连斗二十七首诗,直把何志斗得搜肠刮肚也凑不出妙句才罢休。
两人在台上你来我往,精彩纷呈,底下也不断传出叫好之声,谢承宗发现自己的目光自放到台上那张酷似父亲的脸上起,就再也无法移开了。
其实很小的时候,谢承宗仰望着才高八斗的父亲,总是会幻想,有朝一日,他要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将其他人都给比下去,让大家知道,他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谢承宗,而不是永远被人称作谢明崇的次子,但文无第一,好难啊,难到十几年后,他再也没升起过这种可笑的念头。
端着早已空无茶水的杯子,不知为何,谢承宗感觉鼻头有点酸,这孩子真的非常出色,为什么他要这么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