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恍惚,温辞手中的长枪挽了个空,心中一震,只见对面的歇礼露出一个闲庭雅兴的笑容来。
来不及反应,歇礼手中的长鞭刚刚明明一直只守不攻,突然刺前,温辞急急运枪去挡,虽然没用巧,但被刺的枪柄使出十足力抵挡住攻击。
“好,再来!”
歇礼的笑意越发扩大,撤回攻击,转动鞭绳,一鞭套一鞭,一鞭连一鞭。
温辞觉得眼前的长鞭像是呼呼而转的车轮,又像是坚硬凶狠的钢棍,如虫如龙,变化无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迷惑间,那长鞭又朝温辞面门而来,温辞摸不亲歇礼出招的门道,被打得节节败退,下意识的拿剑去挡,以为能像刚才一样,挡下攻击。
不料下一刻,鞭子鬼使神差打了个弯儿,直探向温辞前胸。
这次,歇礼没有收力。
敌对对抗,敌人不会心软,武将的底盘向来都是致死地而后生。
温辞必须学会险中求胜,以最快速度找到对付比自己武功高许多的功法的破解之法。
长鞭刺向心口,温辞防不胜防,大脑突然宕机,什么反应都没来得急做,瞪大眼睛僵住了身子。
危难之际,青眠眸光微动,身子如灵巧的飞燕一般疾速越过湖畔,冲上前来。
青眠信手召出鬼笔,以短应长,幻出极细的长棍,替温辞挡下第一波攻击。
翻身旋转间,青丝如瀑,青眠挽起的云鬓下露出如玉的颈项,二人对视,青眠双眸如水,唇色如樱,一袭红衣如火,更衬得她娇艳无双。
青眠爽利呵道:“来!”
歇礼淡然一笑,冷眼瞥了一眼温辞,示意他看好。
演示,只有一遍。
很快,两道身影,霎时间混成一团,只听得“砰砰砰砰”的声音不绝,歇礼长鞭来势汹汹如暴雨骤临,一鞭接着一鞭,试图找到青眠技法的破绽。
然而神奇的是,青眠身姿灵巧,以棍为杆,为枝,上下翻越,每一次险境都恰到好处避开,手中的长棍仿佛成了坚不可摧的盾牌,将歇礼手中的长鞭挡住,再也无法更近一分。
歇礼的长鞭如青蛇,每次出击又险又急,直奔向青眠命门。
可青眠只是微微侧头,那只鞭锋便擦着她的面错过,只扫过青眠的发尾梢角,与之擦过。
刹那间,已交手过百招,两人齐齐后退几步,瞧着对方。
这一回,青眠开始攻了。
一矮身,青眠避过歇礼直冲的鞭锋,自下而上,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将长棍倒踢至高处,璇腿一击,劈向歇礼的面门。
歇礼以鞭为盾,灵巧避开。
青眠身影腾挪,运转长棍,再次直劈上前。
望城湖上热闹,但这份热闹不属于妙仙儿,今夜无眠,青楼里的生意正盛,她作为台柱子离开已久,该回去了。
妙仙儿身边跟着的丫鬟挑开一角裙帷,让自己姑娘出来。
见妙仙儿面露欢愉,丫鬟小心翼翼询问,“姑娘今夜心情好?”
妙仙儿唇角微微上扬,却无法掩饰眼神中的寂寞与冷漠,面容如同一汪静水,看似平静却隐藏着深沉的情感。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得了新名字,是适合春天里唤的名字,所以我还是先活到春天吧。”
丫鬟一惊,又不好说姑娘说胡话,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问,“姑娘新得了什么名字?”
妙仙儿回想青眠说的,今日新科登楼,举人吃酒奕棋,才子对面吟诗,喜鹊折彩上枝头,应是长春万里来想迎。
君子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女子达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女子虽不能科举,但仍可饱读诗书,精通八雅。
世俗虽愚,但尚有女子一席之地。
她们孕育新生,宰相肚里能撑船,她们不恼,也不怨。
妙仙儿松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释然了。
阴阳双生何辞死,白丁贵胄何惊喜,长春招有新科贵,只愿她们独秀一枝,莫惊春。
“莫惊春。”
她的新名字,莫惊春。
兰因絮果易还,人心沟壑难平。
但活下去的人,总要往前看。
望城湖上雁南阁的热闹如火如荼,而顾家,此刻喧消寂寥。
顾君清弑母,虽然案件久远,无人申报,不需负罪,但还是被府衙尹判褫夺明年科考的资格。
顾家三人皆在,只是家里只剩下顾君明。
老友离世,顾君归收拾好决定西向云游,去神域最苦最西的地方进行讲学,传播知识。
累学硕硕,一把枯骨葬他乡。
走到哪,就讲到哪,死在哪,就葬在哪。
顾君清本想跟随舅父西游,被顾君归拒绝,望城的雁南阁是南北商通的重要关卡。
雁南阁需要一个新的阁主,维护四通八达商贸货易。
顾君明他日若是中举,在朝为官不免艰难,有个执掌盛名远洋的雁南阁的兄弟,他会过得稍微恣意些。
家人,始终是靠山。
望湖的擂台换上新人,温辞被歇礼重新扔了下去,这几日青斟北让他私下练习的功法该看看成效如何。
“老天师,死了,对吗?”
在顾君瑶的法事会上,青眠察觉到非人的气息残留,问了顾君清、顾君明兄弟俩,两人并不清楚,只说在法事布置时,舅父遣散了仆人,说是要与人告别。
既做法事,顾君归要告别的不会是顾君瑶,青眠稍微向温辞打听一下,得知老天师符叙生是顾君归的挚友。
回想起路人在街口议论某天的天降异象,青眠猜到了真相。
“是。”
歇礼没有打算隐瞒,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道明符叙生的牺牲。
先生已经仙逝,然授业之恩,巍巍如山。
节后,青眠去寻先生门童,在符叙生练字的书房驻足,久久不肯离去。
恩师,自泰灵、泰安兄妹俩离开天牢后,老天师的授课也转回尚书房。
分别前给青眠留了许多书,只有一点,不许唤他恩师,与其他人一样,叫老天师。
许是此刻,青眠才明白恩师的良苦用心。
老天师一生只教过三个学生,两位皇家子弟,另一个,就是天牢待过的青眠。
入天牢者,多被世人讨嫌,鬼笔青氏,又易招人嫉妒。
老天师只是不想青眠的一句恩师,令她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谓传道受业解惑者,恩师,不过是口头上的一句称呼,作不得什么数的。
书房摆放书籍,是老天师多年的心血,一直随身携带,哪怕来到望城看望老友也不曾忘记。
“授业同师,小生恳请唤您一声师姐。”门童听闻青眠幼时拜先生门下受习,毕恭毕敬一拜。
青眠点点头。
“先生已去,书房多诗书不便燃香,烦请师姐注目行礼,以告先生。”
青眠应下,明日温辞的黑武卫就会抵达望城,互送老天师的书籍回故都。
门童不愿随黑武卫回去,先生明明是去救人,却半路被人不明不白逼到以身祭阵。
他要查出真相,还先生一个公道。
“先生赐我以青姓,我还先生以沧海,从今日,我就叫青沧海!”
宿命不公,天道难行。
先生以窥天机造福万生,他以血肉之躯还以世俗公道。
字字啼血。
青眠不在拒绝,答应带上他,继续南行。
趁青沧海帮温辞提前点复书籍,补齐之前造册的书录,青眠收拾好行礼,与歇礼共登雁南阁。
今此一别,不次是否有幸再临高阁。
“老天师博学多才,既能解大越氏的沙蛊毒,你难道没有问他有关你的事吗?”
歇礼抱着折扇坐在栏杆上,一条腿撑着,懒洋洋靠着红柱,半眯眼,“我的事?”
“你的太子妃是生是死,若她未进轮回。”青眠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又该如何复活她?”
歇礼的手掌带着温热,四下无人时,悄悄覆手暖着青眠手背,雁南阁楼位于湖边,登高处微凉。
青眠将他微妙的转换尽收眼底,垂在一侧的手指不可察地动了动,短暂地收紧了一下。
歇礼一手撑在雁南阁的扶栏上,低头对上一双睁着的墨色眼眸,眼神清明。
“那日青陵寺外,主持大师与你说了什么,可否说与我听?”
青眠回忆,“主持大师说,我所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塑造了现在的我,因为我身上残留有她们的痕迹,所以只要我还活着,她们就不曾逝去。”
闻言,歇礼的心神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平静,只能看见青眠的红唇在眼前启合。
动了动唇,终是无言。
青眠抬头,正撞进歇礼那双自带深情的桃花眼。
那细碎的光折射出骄阳般炫丽,给人以格外悲伤。
歇礼伸手,将青眠带上雁南阁最顶端的观望台,放下手里的折扇,拉着青眠齐肩坐在石台上,眺望湖上盛景。
节后,望城依然喧嚣与繁华,在他们眼中映出一片璀璨盛况。
但歇礼的眼神却比这份熠熠生辉的夜色更加深邃,仿佛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瞥见在一旁等待后续的青眠,望着,望着,歇礼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是苦作乐,也是劫后生。
几经回首,曾经无数个日夜,歇礼曾扪心自问,如果当初他们的相遇,亦或是大殿上的礼成就有所担忧,是否要为将来的难测,放弃初见的命定一刻。
他至今都没有答案。
见青眠实在好奇,歇礼眺望远处,终究还是放任眼底埋藏的深渊翻涌出雪白的浪花。
一语,道破天秘。
“那日,她是为救我而选择了自刎,但神,不可自杀。”
符叙生说过:为国君者,首当断其私欲,灭其情痴,所言所行皆需以天下苍生社稷为重。
青眠不明白,歇礼身为一国之君明知道自己的情根深种会失去王权的绝对统治,但眼下看来,歇礼似乎依旧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爱意肆意生长。
他对她的爱没有成为他的软肋。
歇礼是王,绝对的霸主,他就坐在王权座上,看着自己的爱意疯涨。
此时的青眠还不懂,对于歇礼来说,力量是他所需要的,但爱,才是他所渴求的。
她不懂。
他痛苦。
了了晴山见,纷纷宿雾空。
明日骄阳东升再起,他们也会继续结伴同行,此后山山水水,是相伴,亦是别离。
歇礼望着青眠独行先上马,不曾回头,收回折扇,低头,苦涩一笑。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