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驿外,路人对最近发生的两件事议论纷纷。
一件是仙织楼的制香师被害一案已经找到了凶手,是夜里巡林子的打更人。
一件是前几日天现异常。
“前几天的夜里真是怪天,明明那天下午还是雷雨天气,晚上突然闪电雷鸣。”
“不错,那闪电白光乍现,而后竟是烈阳灼热。”
“是啊,过一会倒下起大雨滂沱,实在是怪哉怪哉。”
长亭驿小院几日闭门不开,府衙的府尹在审白杨林抓到的李观棋,府内衙役出门巡街,温辞见不到青眠和歇礼,也不想进大牢观审犯人,只能跑到雁南阁找顾君归。
一开始还在讨论顾君瑶的案情,没一会话题就被引到前几日的诡异天气上。
“前几日天降异象,雨中有火,乃是鬼兵出土,亡魂召唤,引来紫薇天火降世。”
紫薇天火乃是星辰本源之火,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星光汇集。
温辞听得一知半解,顾君归见他还是不懂,只能继续解释。
“应该是有生灵以天命魂血激发天地八卦离位之火,此火因燃烧到极致,呈纯白色,所以表象白光乍现。”
“而后释放的珍珠莹质的白光,其性至阴至柔,虽为火焰,却寒冷异常,所以白光后会有大雨和冰雹”
温辞好奇,到底是何方鬼神精怪,造得天地如此异象。
炽热的阳光洒在湖面上,如同火焰跳跃,泛起一片金色的涟漪,阳光如火,烙印留在人们的脚下,留下温暖的印记。
因为顾君瑶是被勒死的,怨气重,顾君归请了法师对其进行“送煞”,防止她的鬼魂留在人间寻找替身。
顾君瑶的供台放满了粽子。
从顾家大门到做法事的小院,沿途贴上驱邪辟邪的符咒和摆放倒立的扫帚。
邻居的百姓已派家仆一一告知关窗回避。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主事的法师身着钟馗的衣服和扮相,在午夜时分进行仪式,前后锣鼓开道。
“叙生?”顾君归大呼,连忙上前邀请等对方进来。
两人是多年好友,年少于殿试中相识,一个从政,一个研学,在朝中相互扶持,早已是挚友。
顾君归手一揽,发现捞了个空,低头一看,挚友的脚下没有影子。
大惊:“叙生,你——”
符叙生两袖一摊,早已释然,如今人寿耗尽,他是来告别的。
毕竟按照当年他们立下的约定,谁先走,先知会。
一生的朋友,走之前,当然要好好告别。
否则留下来的人,会因不能释怀而孤苦度余生。
顾君归赫然,眼神中的情绪仿佛随风而去,只剩下一片寂静的悲痛。
盯着挚友,片刻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再见,是天人永隔。
叙生的一双手很大,骨节突出,肤色发灰,手掌心全是茧子,看上去像满是锈斑的铁。
顾君归知道,那是铜花。
身为天师,理应死于天机。
但符生,是有人逼他祭阵。
许是最后一刻见到旧友的高兴,又许是不舍,两人对着看了许久。
最后,不知怎的,是符叙生兴致起,在潇洒的挥挥手离去时,仰天大笑,澎湃高歌。
给挚友留下了人间绝笔。
“削骨奉天寄回首,遥池万里与君绝,归去来兮,不如归去。”
尘世本无情,我心不死道无门。
如今身死,再无束缚,他的思与绪将彻底遨游天地间。
炎热的阳光穿透云层,如同燃烧的利剑,切割开黑暗的阴霾。
顾君归顿了约莫半刻,才抬头僵硬转动脖子望向符叙生消散的方向,眼神变得哀伤,开口的嗓音里,透露着无边的悲凉和伤感。
喃喃道。
“叙生,走好。”
顾君归的外甥顾君清走过来,来叫舅舅进去参加法事,却发现舅舅神色间透满着失落,像是刚才失去了某个重要的东西,或者重要的人。
【温辞发先杀死顾君瑶的凶手是顾君归的外甥,顾君瑶的亲生儿子】
温辞驾来马车,亲自到长亭驿接青眠过去,顾君归遇刺,府尹已经将人拿下,但顾君归坚决要求不立案,不追究,不上报。
“妙仙儿参加法事时,意图射杀顾君归,还好被歇礼拦下。”
“用的是御赐的袖弩?”
“正是。”
两人赶到小院时,衙役已经将妙仙儿关在厢房看押,歇礼扶着顾君归在外面石凳坐下休息。
幸好歇礼在场,顾君归没有大伤。
大病初愈的青眠缓步走到院子中央,如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在太阳底下更显苍白。
院里的人:顾家人,府衙的人,歇礼,温辞,妙仙儿。
人,都齐了,
请来的衙门医师和老鸨也到了,医师正给顾君归查看伤势,老鸨想进门看看妙仙儿,被衙役拦下。
温辞凑到歇礼跟前,询问:“东西问出来妙仙儿是怎么拿到的吗?”
歇礼瞥了一眼旁边两个年轻的后生,顾君明,顾君清。
“你问他们,顺便再问问,他们是如何用含辛茹苦抚养将他们长大的舅父的琴弦,来勒死自己的母亲。”
顾君明红着脖子据理力争,控诉是母亲的荒唐与虐待逼他不得不如此。
如果顾君瑶不死,死的就是他们。
顾君清拦下弟弟,哽咽道:“是我勒死的她,那天夜里,她打完君明后,拿着家里仅剩的钱偷溜出去私会情夫,要去街上的赌坊再碰碰运气。”
“杀人是不对,我也知道杀人偿命,但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亲手杀了她。”
歇礼垂目,夜里暗淡的光映着他琥珀色的眸光,眼神犀利了起来。
“既然要杀,为何用你们至亲至爱的人的琴弦去杀,你知道若是被人发现,被猜疑谁是凶手,你们的亲舅舅首当其冲!”
雨丝如烟如雾,无声地飘酒在那空地,枯枝败叶上落下的水滴,渐渐淋湿了地,潮湿了雨中的人。
兄弟俩苦笑,心口传来一股沉重的疼痛,痛感如同一团黑暗,麻痹了所有思维与意识,让人陷入深渊无法自拔。
多年的噩梦与愧疚如潮水一般涌来,瞬间将他们淹没,无法呼吸。
“可我们,只有琴弦。”
顾君归微微仰起的脸庞,泛着点点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但那老态龙钟的容颜,却是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羸弱的,让人心痛。
顾君归其实早就知道顾君瑶的死是外甥所为,琴弦是他送他们的生辰礼,日后是想教他们抚琴的。
顾君瑶死的那夜,顾君清和顾君明在他家门口冻得瑟瑟发抖,家仆给他们洗澡的时候发现两人身上皆是伤痕。
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好皮。
顾君清告诉了他的所作所为,作为唯一的舅父,顾君归选择隐瞒,将琴弦扔了。
“但您没有扔,您将琴弦替换的弹线藏在御赐的袖弩,并将她送给她孤苦无依的妙仙儿。”
据老鸨交代,妙仙儿原名莫惊喜,是个孤儿,父母族人在战征里惨死,妙仙儿的袖弩是顾君归送给她的。
所以顾君归与妙仙儿早就认识,那日在仙织楼偶遇,实际也是必然。
自从顾君归告老回乡,日日都去仙织楼看望妙仙儿,表面是去听曲,实际是给妙仙儿撑腰的。
让那些客人老实点。
人各有命,妙仙儿不愿离开仙织楼,顾君归只好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后辈。
屋内,妙仙儿弱柳扶风之姿,瞧见窗外被风雨压得不堪重负的繁重花树垂下枝头。
像极了此刻的她,美丽又脆弱,苍白又无力。
顾君清和顾君明交给府尹收押,至于如何定罪量刑,此事歇礼和青眠不便插手。
温辞为难,本来简单的事因为顾君归而变得难以言说其中的是非对错。
青眠看向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皆被牵动,虽说袖弩是凶器,但赠予妙仙儿防身,此举是好的。
可为什么妙仙儿最后却“恩将仇报”?
歇礼忽然想起妙仙儿床帘上放收纳的香盒,香盒后面有设凹槽,所为的香盒后板应该就是可活动的推板。
谁会在家里暗藏,除非是想隐瞒什么秘密。
那日,妙仙儿房间里香味浓郁,仔细回想,当时除了有掺了鹊脑的醉雅幽悬,还应该还有一点礼佛用的佛香。
掐指一算,歇礼蓦的抬起眼,犀利的眼神让那狭长的黑眸染上一层薄薄的冰雾。
“妙仙儿,也就是莫惊喜姑娘,应原是望城旧人。”
妙仙儿嗤笑,终于有人想起望城旧人,那段惨绝人寰的过往,重新被揭开秘事。
人人都歌颂顾将军的威风凛凛,神武盖世。
人人都感激顾君贵弃政从商,富裕一方。
可谁还记得,当年死去的整座城的望城旧人。
如今的繁荣,如今的辉煌,都建立在**裸的剥夺生命的基础上。
是,顾将军是神勇,顾君归是良善,他们顾家的人是伟大。
伟大得令人感觉虚伪。
在这望城,谁还记得原望的百姓,谁还供奉旧人的牌位。
“可就是那位救世的大将军,神域的大恩人,为了守住望城,在弹尽粮之下,亲手杀掉妻妾幼女,率军吃光了全城百姓!”
妙仙儿仰面朝天地靠在楼台上,瘦弱的身躯显得僵直而无助。
呼吸微弱而艰难。
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
面部神情萎靡,但她眼中寒光迸溅,饱含着一丝冷笑,交杂着不屑与蔑视。
她恨。
她好恨。
歇礼冷眼瞧她,毫不掩饰心中的凶残和冷酷之意,这种淡漠而无情的目光,比起妙仙儿的不屑更令人不寒而栗。
厌弃道:“蕃篱之鷄辈!”
自古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从政。
顾将军此举是残忍,但形势所迫,比起更坏的结局,他选择了他能做决定的。
一旁的青眠无言,顾君瑶荒淫无度,虐待二子,逼得其子用舅舅送的琴弦杀之,埋葬至白杨林。
顾君归知道一切,却选择隐瞒,收养了两个外甥将他们养大。
本要毁去的琴弦,在偶遇落难青楼女子后,为让她在乱世保命,将藏有琴弦的袖弩送给了她。
殊不知,妙仙儿就是莫惊喜,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战役里,望城唯一存活的旧人。
正是顾家祖上,那位隐姓埋名战后从商的顾将军,让本该是千金小姐的莫惊喜一夜之间沦落孤家寡人。
幼女年岁五,虽然死里逃生,但在乱世,谁不是苟延残喘。
最终,莫惊喜成了红尘粉黛里的一个青楼女子。
眼睁睁看着父母族人被守护望城的士兵啃食殆尽,满城的肉香。
昼夜颠倒,望城百姓,尸骨无存。
她没疯。
她没法疯。
她要揭露真相!
她要报仇!
要顾仇人以命抵命!
门外的顾君归听得真切,他也没想到望城,还有旧人在世。
顾君归微微睁开红色的双眼,望向温辞,随后,又安静而无力地垂下,声音透明,却充满悲伤苦涩。
“吾以为此生当自恨疏节,骨体不媚,犯上获罪,当长没海隅。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
顾君归脸上的神色平和,但眼底深处隐藏着一丝不可名状的落寞。
他不曾知道祖上那位顾将军的威风凛凛,也不知道他的残忍。
直到他入朝为官,整理史记时发现了这个秘密。
整座城的百姓,无一活口。
虽然这件事跟顾君归没什么关系,但顾君归认为自己该做些什么。
虽然望城的百姓他无法补偿,但望城,他希望能恢复往日的生机。
复苏一地最快的方法就是发展农业,接着是贸易……
顾君归一生无妻无子,膝下只有两个外甥,他这一生都在为了望城,殚精竭虑。
没人能懂他的心中苦涩。
如果不是改制让他入了朝,如果不是他看到史记曾记录下那段不堪回首。
或许,现在他是富甲一方的大善人。
他依然会在做好事,为国,为民。
但一切都是注定的。
如果不是读书,如果不是改制,如果不是入朝,望城觉不会是如今这般富饶。
百姓安居乐业。
他的良心让他自责,他的道德认知让他谴责自己。
无时无刻的扪心自问。
债,还得清吗?
如果不是遇见青眠和歇礼,顾君归觉得自己余生将继续如同青蝇吊客般孤独。
作打破世俗的第一人,不会有那么坦荡前程。
作为堪破秘史的一人,不会有随遇而安的坦然。
放弃的越多,人生越长,他的漫漫长路,注定了多慈悲,多悲怆,多寂寥。
顾君归问温辞,“温巡抚知道饿死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温辞:“饿死,这种死法经常被用在我朝刑罚中,根据记载,饿死过程中人非常痛苦,出现的状况按照发生顺序为焦虑烦躁、全身乏力、意识障碍、四肢浮肿、开始消瘦、死亡。”
在完全饥饿的情况下,死亡过程会越快。
“不错,但温巡抚可知,您知道的这些症状是谁由记载吗?”
温辞恍然大悟,大惊,“莫非是顾将军?”
顾君归点点头,神情略显疲惫,眉宇之间透露出一丝深深的忧伤。
“不错,是他。”
顾君归回忆当时在史记里看到有关那段守城的记录。
饿死的尸体皮肤颜色会变深、尤其是完全断水断粮而死的尸体皮肤表面非常干燥。
血液如岩浆,内脏萎缩,肠胃出血。
看押的房门打开,所有人进去。
顾君明最先起的头,职责妙仙儿的忘恩负义,如今她是青楼女子,只是她自甘堕落。
“民间有采茶、制茶品的采茶女,药堂有翻山越岭采药的采药女,丝坊有蚕娘,茶馆有茶房妇和茶婆,酒楼有厨娘,民间有调香女,为何你偏偏选做了青楼花魁!”
顾君明目光挑剔,咄咄逼人,“既做得了花魁,为何不做琴女,弹姬,有一技傍身,为何非要以皮肉示人!”
“是么?”妙仙儿眼中射出一阵狠厉寒光,彻骨的寒意仿佛让周围的一切瞬间冰冻,众人与之共处一室,犹如身在冰窖。
“是,我是做了青楼女,但顾君明你敢说若是无根之人能做得了你说的那些人吗,若是资质平平能做得了你说的那些人吗?若是无贵人引路能做得你说的那些人吗?”
“你所知道的,所看到的,是不知咽下多少酸甜苦辣、跨越多少千山万水的艰辛,只从你眼前的大路上路过的女子中的佼佼者。”
“你以为一粒米,一碗饭,很容易吗,你以为填饱肚子很容易吗,你以为生于乱世、活在乱世的我,很容易吗?”
“你别忘了,是你烧香的祖上率军吃光了我的亲族,是你有个功高盖世的好舅父,所以才能让你挺直腰板现在站在我面前对我趾高气昂大声呵斥!”
妙仙儿越说越激动,“你骂我不知廉耻,你告我忘恩负义,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这样如小人般的低贱与自私也是你等官宦贵胄之辈为我求来的报应!”
“顾君明你要记住,原本,我望城子民也是神域将领守护的神域子民!”
妙仙儿像是早已看破,直白说道:“青楼女,呵,精神再高贵,人也得吃饭。”
乱世里谈歌舞升平那就是放屁。
比起诗词歌赋的泛泛之谈,人的**才是最真实的。
人可以没有文学与乐曲,但不能没了欲,否则,人是人,还是鬼呢?
妙仙儿摇指众人身后紧闭的门,癫笑道:“就像那扇名工巧匠精心刻钻的金丝楠木门,你们可以自由出入,但我……”
荒唐,又可笑。
妙仙儿嘲讽众人,道:“若是你们不允,我又如何踏破那高门离开。”
温辞:“所以,你因为恨,才要在法事上刺杀?”
“温巡抚,您知道吗,如果不做点什么,我大概真被自己逼疯了。”
妙仙儿收拾裙摆,走下床炕。
十几年如一日,守着那个腐烂的秘密,唯一属于家人的记忆又掺杂其中。
想忘,又不能忘。
“没人觉得你病了,世人皆道你贪念太多。”青眠懂她,其实妙仙儿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她苟活于世便活了。
只是因为当年被空城的惨将她困住。
妙仙儿不是真想要顾君归怎样,否则单靠当年赠予的袖弩,一个污蔑,一场阴谋,文人墨客间的口诛笔伐足以将顾君归一生的清誉与忠义断送。
顾家,雁南阁,新生的望城。
妙仙儿还是心软了。
她本性不坏,甚至可以说是良善,否则顾君归一介文臣,怎么在珍藏多年的袖弩下安然无恙。
妙仙儿一直渴求可望不可得的,也将会一直痛苦地望,痛苦地求。
“你无法控制风,但你可以调□□帆。”似乎有所感触,歇礼不再强势,转而谆谆善诱告诫,“世事变迁,斗转星移,为人者,活于世,重要的不是这一生发生了什么,而是我们如何应对发生。”
亲人的历史,无根的她,十几年前的血流成河造就了一生的潮湿。
“好了。”妙仙儿挺直腰背,端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
她没什么好羞耻的,青楼女也是人,也可堂堂正正做人。
妙仙儿走到顾氏三人面前,一个个点到名字。
“顾家的男人,顾君归,顾君清,顾君明,你们继续守你们的戒法清规,做你们的青天老爷,我不会宣扬真相,也不会污蔑刺杀,但我会远离你们。”
“我虽是青楼女,但向来只做自己的选择,不做教训,不说教诲,你们有你们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底线,对不起,在我的地界——”
妙仙儿指向心口,潇洒掷杯。
“你们,都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