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礼单脚轻轻触地,落定。
举手投足优雅镇定,心中运筹帷幄,丝毫不惧老天师的拒绝。
他不会拒绝,也没命拒绝。
歇礼依然有礼鞠躬作揖,抬眸间,符叙生看清这位歇国君的目光,亦同吐着红杏的毒蛇,阴冷湿滑,落在身上令人毛骨悚然,眼神阴冷锐利宛如黑暗中的猎杀者。
好厉害的后生。
符叙生眼睛闪过一种精明老者所独有的冷静光泽,威猛有力目光如炬,浑身蓄满爆发力。
上前走近。
“大越氏的蛊毒,你竟然带来了?”
歇礼退了些,低笑着承认,语很欠:“沙蛊晚辈已下在您身上,您可自辨真假。”
腾然生出的恶寒毫无征兆渗透老天师的身体四肢。
符叙生顿感汗毛竖立如山,心中的不安如同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翻开手掌,腕口乍现一根银线。
是大越氏沙蛊毒。
歇礼浅浅地,无声地,冷漠地勾动精致的唇角,笑得冰冷而又妖娆,苍白而又缠绵。
全然没有刚才的伏低做小姿态,歇礼挺拔后背,下颚微扬,傲慢地走到符叙生面前,抬起冷到刺骨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符叙生的脸颊。
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如今被一个年轻后生教训打脸。
符叙生暗暗攥紧拳,防不胜防,只怪他太大意,真叫他着了这后生的道。
看着眼前这张漂亮到有些许戾气的脸,这个后生眉目间有种野兽受伤后混合着凶狠和嗜血的神情,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甚至让人从心底里泛出一股寒意。
符叙生自诩巅峰,毕竟他早在无方青松下,冷双成就。
一双犀利冷漠的眼睛探视过如松霭暗沉的机密。
可在此刻,那双眼里如同有绚丽烟花一爆,瞬间的火热归结到泯灭的灰冷。
符叙生认输,垂头丧气问歇礼,“我还有多久时间来解毒?”
“七日。”
符叙生精明追问,“七日,是令夫人期限吧?”
歇礼的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丝毫不在意符叙生的小聪明,缓慢地说:“七日与她,都是你的死期。”
七日,配不出解药,他送老天师上路。
他的爱妻死了,他也会送老天师上路。
歇礼摇摇头,看来神域的天师也是蠢笨之辈,人情世故是一点也不懂。
他不应该来算七日是长是短,只要青眠死了,普天之下,谁都别想活。
七日,是他的慈悲。
老天师应该感激他的青眠,如果不是自己在她身边,受她泯然万众的教化。
一天,都是他的极限。
“天师只需记得,我若没了皇后,神域也就不需要天师了。”
歇礼长身玉立,夜风吹得衣袂飘飘,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
符叙生只感身上一颤,有阵刺骨的冷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心里。
“我算今夜望城门外,白杨林有险,歇国君与其威胁老夫,不如尽早去寻人吧。”
一缕缕柔和的月光温柔抚摸着叶子的脸庞,把月光透进树林,一缕缕银白色的光辉,把白杨林衬托得更美了。
月华如练,白杨林下,女子孤身一人,模样俊俏,皓齿明眸,肤若凝脂上的眉如新月,唇若点绛。
玉手轻抚青丝,一步一摇间,仿若仙子临凡,风华绝代。
很快,身后黑影窜动。
寂静的夜晚,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声音尖锐而恐怖,仿佛直接刺入人的灵魂深处。
来人黑眸腾然烧起一簇暗红幽火,犹如一抹腥甜的血浸染在深邃的双瞳中。
一步步靠近。
与之前不同,这次,李观棋举了火把来。
他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被暗夜深埋着。
沾满蜘蛛灰网的头发披散在血红的黑甲上,红瞳透着森冷。
一人高举火把,右手大刀狂挥,在深夜中如恶鬼嗜血。
无人敢近,大刀过处,朝着女子方向赶来,途径之地硬生生劈出一条条荆棘路。
速度之快,令温辞与一众官兵瞠目结舌。
这还是人吗?
青眠转过身,原本眼里满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姿态,现在也严肃起来。
温辞扮女娘,没想到还真引诱来凶手。
“不当花魁,扮女鬼?”
这句话最后几个字极其清晰,又极其低沉,顿时从青眠周身散发出一股针刺般强烈冰冷的气场,那是怒意。
声音不是从前面传来,而是头顶上。
青眠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回首,一双剪水秋瞳对上高处那人漆黑的深眸,面冷如冰,不是他又是谁。
歇礼落于竹枝尖端,逆光而立,雪地的淡淡银光给他打上一层幽幽光泽。
他就这么站着,嘴角勾起,仿佛从天而降、普度众生的神明。
一头发色墨黑,眸底微红,都是极致的色调,人却清清淡淡,缥缈如水。
见到有人争抢眼前女子,李观棋在摇晃的火把下露出嫉妒,眸光森寒刺骨,雪白利齿隐约可见。
所见者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内心纷纷开始松动,后退。
“她是我的!”
令所有人没想到,李观棋没去抓男扮女装的温辞,直接冲向在场唯一的真女子青眠。
歇礼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带着暴虐的狠厉,如嗜血野兽,凤目森冷,如来自阴间的索命厉鬼。
竹叶翻飞,凌乱如箭。
随风去,百花开。
红花朵朵,绽放在此夜,此地。
“错,她是我的。”
歇礼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和他那双冷酷诡异的眼睛截然不同,在夜里昏暗中听起来,反而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一高一低,实力也是天上地下。
李观棋不服,想举大刀,但他的身体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束缚住,无法动弹。
身上的疼痛如同一片荆辣密布的森林,处处隐藏着无情的隐患,无法预知,疼痛宛如墨渍入池水般,扩散开来,弥漫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无处可逃。
歇礼的花剑不介于凌迟之刑,失去握力的火把从李观棋手中掉落。
温辞扯下女装,大喊:“眠姑娘,小心火——”
白杨树夏日夜间,常散出大片大片的杨柳絮,柳絮易燃,若是着火,整片白杨林将一夜燃烧殆尽,甚至会危及望城百姓。
在星星寮火整片白杨林前,一阵极速笔带来的风,划破了燃烧的火苗心。
火,被劈断。
那阵风从面前划过,温辞身体不禁一阵发寒,蔓延至汗毛之间,如同电流般使其竖立。
望向持笔的女人,长发如瀑,轻挽云鬓,玉颈如瓷,气质高贵,如果不是她脚下毫无生气,劈成粉屑的柴木,确实能令人为之倾倒。
温辞没想到青眠的实力也如此恐怖如斯。
青眠冷淡着脸,让人感到一股冷冷的压迫,下颚微微上扬,目光淡淡地掠过李观棋的脸庞,仿佛在看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最终定格在歇礼身上。
她要告诉他,包括所有人。
“我,是我自己的。”
青眠的气场让人不禁想起宫廷里的那些独当一面女子的风姿。
淡定、从容,仿佛天生就拥有这样的气度,不需要任何外界的帮助。
温辞想上前的脚退了回来。
歇礼意味深长地看了青眠几秒,才笑道:“对,你是自己的。”
李观棋被府尹带官府衙役带走,温辞则又像个小鸡崽一样被歇礼提回官驿。
两天不见,本事见长。
让他吃饱喝足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他到好,一门心思钻到装扮女人,粉底卸下,看这拳头大的黑眼圈,不知道的还以为温巡抚大人遭遇刺客。
不然,哪来那么大的拳头印。
“温辞。”
歇礼只是一声叫全名,温辞两腿发软,噗通跪下,这麻溜劲,一看就没少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温辞这孩子想来没少被青斟北这位“严父”狠狠教育过。
青眠路过,正想进去劝说一二,不料蚀骨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冷汗直冒。
青眠靠在门边,两只眼睛渐渐脱力,变得空洞无神,透着麻木和绝望,渗血的红唇嗫嚅着,一手死死捂住颤抖中发出呻吟般的呢喃声,若非靠得近,根本模糊难辨言语。
沙蛊毒,复发了。
青眠改用后背撑门,抬起左手,青筋暴起的瘦手像鹰爪一般蜷缩,肌肤毫无血色可言。
这里不能再留,怕被人察觉,青眠早早熄了灯,躲在床边瑟瑟发抖。
如今,她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开始是冰冷刺骨,如今是烈火焚身。
“民间女子外出行动不便,常女扮男装出行,你是灵活运用,男扮女装?”
温辞捏着耳垂,死不认错,“我乃御赐巡抚,当有保护百姓查清真相的之责,区区扮相,我不介意。”
“你的努力真是让人感动,如果方向正确的话。”
歇礼弯了腰,将手肘放在大腿,一把折扇上下打量温辞那小身板,嫌弃道:“第一具女尸虽未及笄,但身材丰盈,你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的豆芽身材还去扮她,埋两日地里的棺材板都比你有曲线。”
温辞不服,“我是个男人,哪来的曲线。”
“既然是个男人,男女有别,你记得离她远点。”歇礼意有所指,她,青眠。
折扇挡了视线,歇礼仰着脖子闭目养神,慢条斯理道:“你们两个也真是厉害,一个女扮男装进青楼,一个男扮女装抓凶手。”
话题彻底跑偏,但温辞脑子没跟着跑,因为他还没转过来。
“我自然知道男女有别,我一个男人再怎么装也……”
“不会塞软布和馒头吗?”
温辞一顿,“什么?”
歇礼重复道,“胸口塞馒头,屁股塞软布,先天不足,可用外物来补。”
温辞脑袋一热,说话没过脑子,“歇礼你扮过?”
歇礼:“……”
歇礼见温辞一脸兴奋,表情没半点松动,语气玩味:“我说没有你信吗?”
温辞乐坏了,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般殷勤,“信,信,信。”
歇礼眼角一抽,看那小鬼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的鸡贼眼神,分明就是打死不信。
歇礼有点头疼,他只是想普及一下行走江湖的经验知识。
可这小鬼,“……”
温辞得意洋洋,拍拍胸脯保证,“我真的会信的。”
瞧,这孩子乐傻了。
大门牙都遮不住大红舌头。
“爱信不信,早点休息。”歇礼声线低沉悦耳,自带一股子慵懒痞气的劲儿。
逗逗孩子找个有趣的事,总比小鬼夜里做噩梦的好,歇礼起身,绕到温辞身后,扇子一敲,弄晕处于极度兴奋的温辞。
薄被子一裹,扔床上去。
用力对付熊孩子的耐心,歇礼向来只少不多。
另一边,青眠倒在内室的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贴地翻滚,里衣沾满尘土,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脸部变得狰狞可怖。
胸膛起伏不定。
青眠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的嘴唇,喉咙里滚动着隐约的吞刺感,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哀嚎声。
枯瘦如柴的小手徒劳无力地挣扎,手背肤色白中泛黑,青筋凸起。
十个指甲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一抹红光。
沙蛊毒已经进入心脉,再进一寸,青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等到歇礼安顿好温辞路过小院的时候,瞧见青眠屋里的灯早早熄灭,心中存疑。
绕了远路过去,却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
银色月光缓缓散去,银河般涌动旋转的萤虫围绕着跌坐着草埔上的少女。
少女身姿玲珑,杏眼粉腮,唇红齿白,一身素白长裙,飘然若仙,令人见之忘俗。
听到有人走近,垂目的少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此时,歇礼才发现对方贴身的襦衣领口蹂躏不堪,凌乱的发丝撩拨着沾血的白颈。
低头对视,青眠昔日灵动清亮的眸子,现如今浮现出诡异神采。
夜里晚风吹拂,墨色发丝随之飘舞,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动人,也有一种不可靠近的隔世感,像是回光返照的残存幻影。
“眠儿?”
歇礼呼吸一滞,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折扇,眸心微颤了颤。
苍梧为萤,天降异象。
门童驾着马车快马加鞭赶往长亭驿,马车内,符叙生一手捧玉龟,一手配拂尘,上下覆合,摇晃里面的玉版。
玉版上有八个方向表示方位,左右各五个钻孔,孔径较小,器体厚重。
由于是手工制作,内孔大多以双向对钻刻制,符叙生的玉龟表面刻有台阶状纹饰,台阶有站立的小鸟纹。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先生,城中有异象!”门童猛的拉起缰绳,悬停勒马。
马车停,玉龟裂。
卦生。
符叙生目光骤然扫向扬起车帘外的天空,黑眸凌厉,“速去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