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很久以后,君无为才知道,在几年前君如玉被君家逐谱后,执素就是这样在街上把他捡回去的。
为了偿他的恩情。
那一年,君如玉打马而过,救了一个披血濒死的女子,做为报答,君如玉要她答应她几件事。
一,为他守夜。
二,叫他夫君。
三,出门救他。
除此之外,便做了陌路。
执素印象中的那个纨绔,脾气非常的暴躁乖僻,望人的眼神总是带了几分冷冰冰的狠戾,见着空洞而灰败,直浸着深深的绝望。
执素不知道他提的这几个要求有何意,但都不是难事,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偶有出门捡他,见他或是酩酊大醉,或是被人在街头揍了个半死。
故而,对于像今天这样再一次遇上了,她既不觉得奇怪,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因为执素知道,这个男人伤好之后会很快的离开。
虽然废了一纸的姻书,但是这一份的恩情还是在的,即使她怕他。
“外面可是有什么?”君无为问。
“啊?没……没有。”执素讪讪的说着,见斗柜后边的药童将药分得差不多了,正拢着包好,便走了过去等着。
待他药绳扎紧了三五个小方块,执素接了过来道了谢。
“不客气,这几包是外敷的,这几包是药煎的,姑娘可仔细分好了。”药童道。
“嗯,我记下了。”
从医馆出来后城中还笼着半城朦胧的烟雨。
执素搀扶着他往外走去,君无为自然的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这几包药。
经了大夫这一番折腾这脚便是全然的受不得劲,更别说还上着板子,君无为几乎大半个人都靠在了执素的身上。
执素见他这般,只得将他放在了一旁的树边,“我去雇一辆马车,夫君。”
再一次听到这个称谓,君无为怔了怔,抬头想要望她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夫君。
君无为心有微漾,却在低头望向手上的那一提药里很快的消了心头的旖旎。
他被那个老头着实折腾狠了,疼得七荤八素也便没有顾得上其它,这方回过神来才留意到,这药,无疑是执素垫付的。
这让他后觉有些如坐针毡。
他并不是这个温柔善良女子的夫君,担不起她这般的好。
“……”
湖中偶有几只游湖的船,见着几个貌容国色的女子正在倚船赏景,在这片烟雨中更能听见几声琵琶音。
铮铮绝响的琵琶曲听着悦耳,却教他莫名的心乱。
无来由的,道不明的。
“这曲子可真不错。”不远处的几个马夫正喂着马,听着这琴声便引目望去。
“那当然,这可是一品香中楚姑娘所奏的《行舟曲》。”
旁边那个正在刷马的人嘴里还叼着一根稻草,啧声道,“听闻这几日楚姑娘要出一趟远门,可不把那些个公子哥儿们给愁的。”
“不就一个低贱卖唱的琴子,至于吗?”
“那是你个大老粗没有见过楚姑娘的风采。”那马夫取出了嘴里的稻草,笑他。
“……”
两人正有说有笑着聊天,见到打远有一个姑娘走过来了,心中一喜,便知道有生意上门了。
“哎呦,姑娘,这是要出哪儿呢?”
“清平村可去?”
执素捏着所剩不多的尾钱,将它们全倒了出来,数了数,堪堪算是凑足了路资。
马夫算是个厚道人,驱马过去将伤了双腿的君无为背了进去安顿好,说了句“坐稳了”便打马往城门外走去。
“花了多少钱?”君无为问她。
“十,十六尾,雨天路不好走所以……”执素怯怯的说道。
君无为沉默了一会儿,再问,“药呢?”
“百,一百七……”
执素不知道他问这些要做什么,却也不敢不答,怕惹怒了他。
君无为在心里默算着,虽然对于这方城中的货币的比价他还不是很清楚,但想必合着不是一笔小数目。
车轮骨碌碌的滚着,见马车很快的驶出了城外,这让君无为有些疑惑。
“这是要去哪里?”他问。
“啊?”
执素缩在了马车的边角里,听到他这么一问怔了怔,没太反应过来的望了他一眼,随即很快的低下头,嗫嚅的说道,“回……回家。”
“回家?”君无为犹有不解。
“嗯。”执素很是拘谨的坐在那里,只低垂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
君无为注意到了她眼中的奇怪,想着那一方她试探自己,也不点破,只放下了车帘,神色平静的说道,“此下我也不瞒你,你是个聪明的人想必也发现了当中的端倪。”
执素闻言怔怔地抬起了头。
君无为望着她,道,“我忘记了很多的事情,那一夜,从地牢里醒过来,连同着自己和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他知道执素心底的疑惑,却只作了折中解释给她听。
“很多事,我都记不大清了。”他道。
这个解释应该足够瞒过她。君无为心想。
失忆,是迫不得已之下的一个万能砖,就像打游戏结了满世界的仇,摔得再惨,第二天一个读档或者卖号了不是本人,就可以一笔消除。
他信执素的温软与良善,但是栽过一次在她的手上,让他心底清楚,她非凡物。
原身君如玉对执素并不好,但究竟是怎样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他却是不知的。
她是否作卧薪尝胆他年报仇?
又或者忍辱吞声等来日方长?
他想相信她。
但是他着实是被折腾怕了。
“……”
绞着的手指一顿,执素怔怔地望着他。
“要……”
“要……在回医馆,找大夫看一下吗?”执素嗫嚅的问道。
君无为一顿,摇了摇头,“不必。”
“……嗯。”执素应了一声,继续低头玩着手指,那份拘谨仍作未减分毫。
君无为自是将她这等孩子气的小动作尽览无疑,不由得无声的笑了。
执素看上去年纪非常的小,看着怕是连二十岁都不到的样子,他甚至不怕大胆的往下想,这姑娘许是不过十六七岁。
虽然还有几分戒心,但是对着执素,君无为心里终是生了一份柔软。
知道她心里还有几分疑惑,也知道她心里还藏着怕。
君无为放柔的声音,“执素,你来告诉我一些旧事,看我能否回想起一二可好?”
受了几日的折腾这嗓子见了几分的沙哑。
这是她熟悉的声音。
却因为这一份温柔和犹带商量的轻语而生了另一份的感觉,听着更像是另外的一个人在说话一般。
执素抬头有些没回过神来的呆呆地望了他许一会儿,随即又低下了头,过了良久,她点头蝇声应道,“……嗯。”
轱辘声转,见那辆有些破旧的马车背城而去,远离了尘世的繁闹喧哗。
“驾!”马夫扬鞭驾着马车。
执素说的很慢,也说的不多。嗫嚅着几个字直在舌头上打转,看上去很紧张,又怕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又怕说得啰嗦不清惹他不耐,又怕说得慢了惹他暴躁。直揣着一颗心惴惴不安的。
“嗯……”君无为微敛着眸子仔细的听着。
但是奇怪的是,自始至终,那个男人都是耐心的,脸上更没有半分的不快。
君无为听到了半截见没有了声音,便睁开了眼睛,见这小姑娘正望着他,便笑了笑,开口道,“不是正说着九衢城的城禁吗,怎地望着我不说话了?”
“——!”执素被他这一笑笑得心脏跳漏了半拍,忙垂下了头不敢再看,直红了耳根。
君无为原只是想让她不要怕自己,没想到会让她窘迫不己。
她羞成了这样,让君无为心里无来由得生了一份罪恶感,仿佛自己成了一只大灰狼,正在角落里逮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正巧了,这姑娘正缩在了这马车角隅里,自己活像一个调戏良家女子的恶霸。
“咳!”君无为轻咳了一声,想要试图缓解车内的尴尬,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要如何调剂,即使放在前世,他也不是一个擅长与妹子交往的人,更别说还是一个这么胆怯的小姑娘。
“我不介意的,你要看的话。”干巴巴的挤出了一句,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却不知这话更加刺激到了执素,见她低着头又惊又吓又羞的直将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似的。
看来是又说错了话。
君无为望着她窘迫无比的样子,低咳了一声,绞尽脑汁的想着要说点什么挽回过来。实在想不出来,只得佯装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轻声问她,“那后来呢?若是误了城禁时分被困在了里面要怎么办?”
“……”
君无为想,这方要不是在马车里,这姑娘怕是能一溜烟儿的跑开了。
正在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
“吁!——”听着马夫牵着疆绳长吁了一声,马蹄踱了几步,随即落了下来。
“两位客人,清平村到了。”
于是,君无为笑着看着执素真作着一溜烟儿比兔子还快的从马车上跳了下去,知道她的窘迫,也不多拦她。
他动弹不得,便伸手掀开了车帘想要一看到了什么样的地方。
布帘半挑。
入耳,是一声长长的鹤唳声久久的盘萦在山野之间,万千的青翠直冲入了眼瞳,是一滴入水晕开的墨,惊开了他心中的那一片涟漪。
无数黑白相间的长翼展翅飞去,在一片碧涧清泉之上,在一挂倒悬而跌的水瀑前。
那是巍峨高山,亦是飞泉流水。
那是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所魂牵梦萦的世外桃源。
(执素手记 03
我才没有看那个坏人!
那个坏人一点也不好看!
我讨厌那个坏人!
坏人!!!)
——若干年
(小字)夫君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