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事家长们除了祝春海的父母没有来,其他都到位了。老师给她父母双方都打去电话,不是说忙得抽不开身就是永远打不通。碍于大家也不能等她一个人,也就作罢了。
家长来之前,老师似乎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搞得太清楚,以至于家长们到齐后,他头一个点名批评的不是霸凌者,而是见义勇为的祝春海。
老师严肃地说:“祝春海,且不说你教室在五楼,你是个女生,应当去女卫生间,这是常识。而且你不是残疾人,为什么非要跑到残疾人专属的卫生间呢?去也就算了,不及时制止住他们之前的小矛盾,而是火上加油。我觉得这件事你的责任很大。”
这显然让祝春海始料未及。始作俑者就在眼前,老师不能因为对方父母凶神恶煞、她父母未到现场就如此是非不分吧,为人师表不应该见人下菜碟。
“老师,我觉得你的说法非常不对。不管我是女生还是男生,亦或者残疾人或者身体健全的人,同学受欺负了,我不可能装作看不见。假如其他人和我一样装瞎子,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说整个社会风气怎么样,就单说老师你的教学也是失败的,连最基本的思想品德都没教会。”
祝春海冷静地反驳老师的话,眼看着老师的脸色渐渐黑了下来,她面不改色,好像是见招拆招,等待下一波反击。
霸凌者的家长之一听不下去祝春海的话了,走得靠祝春海近一点,张牙舞爪道:“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谁欺负同学了。刚老师都说了,是同学之间的小矛盾,你怎么还夸大其词呢,我们家徐文东很乖很孝顺的,估摸是你们配合好,故意整我们孩子。”
“文东妈妈说得对。不能谁可怜就偏向弱者。这件事需要搞清楚,不能听信一面之词。闻吴南,你来说说事情的经过。”老师看向闻吴南。
不是很宽敞的办公室里,装着七八口人,行动不便的闻吴南怕因为轮椅占了大部分空间,他俨然找好合适的位置,低着头,看着校服外套的那抹深蓝,深深陷入沉思,连老师叫他都没听见。
闻有绪从背后拍了下闻吴南,他才缓缓抬起头,应老师要求,说了事情的经过。
“下课我着急去卫生间,到了卫生间,发现地面有水渍,周遭都是潮乎乎的。我用力撑起胳膊,准备握住残疾人马桶扶手,轮椅往后一滑,我不小心滑倒了,倒在了地上。好在他们几个听到了我的呼救,刚跑过来准备帮助我,祝春海同学也进来了。我想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误会,对不起大家,主要责任在我。”
在场的其他人仿佛都认同闻吴南官方又虚假的说法,只有祝春海难以置信地盯着镇定自若、面不改色的谎话天才闻吴南。他的这番话让助人为乐的祝春海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其他人都在欣赏她这个笑柄。
她还是脱掉了闻有绪给她穿上的外套,自嘲地笑了笑,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外套扔给闻有绪,转身离开办公室,回到教室上课。
今晚,祝春海没上晚自习。她再次来到了早上去到的凯瑟酒店大厅,取走了唐韶给她订的生日蛋糕。
当时,唐韶祝福她十八岁生日快乐时,祝春海还傻傻地以为,成韵居然连她的生日也告诉了唐韶,而唐韶看起来这么忙的一个人居然还会记得陌生人的生日,说明唐韶真是个好人。
正当祝春海提着蛋糕转身离开,一位前台美女姐姐叫住祝春海,“女士,您的外套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白色羽绒一直在跑出来,要不我帮你用胶带粘一下,封住口子。”
前台姐姐从抽屉里找出来宽胶带,正好现在没什么客人,她踩着高跟鞋,面带笑容地朝祝春海走来。祝春海扭着头,扯着衣服,看着那道类似小刀划破的地方,回想着教室四周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的举动,她也不想花心思找出是谁划破她的衣服,这样太累。
不妨,她锁定所有人,讨厌所有人。
“谢谢姐姐。“祝春海温顺地向前台姐姐点头致谢。
前台姐姐摆摆手,用甜美的嗓音说:“生日快乐,小妹妹。希望以后的你更勇敢、更开心。”
行走在春海桥上,祝春海戴着白色有线耳机,耳机那头什么都没有连着。那天她的手机被汽车碾碎,现在的她不奢望父母能给她买手机,只能等着过几天,放假后,她去打工赚钱,她其实一直想要一部手机,尽管她拼命学习,次次名列前茅,也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认可。
几年前,电视上经常播放步步高品牌手机的广告,那个广告是韩国明星代言的,女生用着步步高手机,戴着耳机漫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自由幸福。伴随着歌曲我在那一角患过伤风的唯美旋律,祝春海天真地认为假如拿到那部音乐手机,就能像广告里的女孩一样,舒适肆意。
她提着蛋糕,戴着耳机,脑海里播放着那抹旋律,游走在吹着冷风的春海桥,她时而转了个圈,时而蹦跶几下,将自己置身那段只有十几秒的幻想世界里,不愿从完美世界里走出来。
阁楼里,祝春海关掉房间里的灯光。阴沉沉的一天,并没有带来充裕的月光捧场,星星点点的蜡烛火光,倒是衬得祝春海狭小的房间内更加温馨平和。
她许了一个愿望,没有大声说出来,而是埋藏在心底。似乎不求上苍能尽快听到她的诉求,只是想要有一地方能把不能说的秘密保管好。刚好不能实现的愿望能够完成这个差事。
几天后,学校开始放寒假。
成韵逝世一周年,祝春海背着满满一包零食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公交,来到靠近郊区的墓园。
她故意稍微晚几天才来看望成韵,这样避免遇到其他人,可以无所顾忌地讲些闺中密友之间的私密话。
天气尚佳,午后的暖阳还在持续照耀,干枯的枝干掉落在祝春海脚下的台阶上,如果走路不小心的人,指不定下一秒就会被枝干绊倒。她踩到之后,都会将其踢到一边,越往上走越认真观察,都快走到成韵的墓地那层,她抬眸,发现有人也来探望成韵。
祝春海站在那儿,思索片刻,还是选择往墓地走去。
那人不是陌生人,也不算是熟人,他是闻有绪。祝春海感到奇怪,闻有绪怎么会跟成韵有过交集,她一次也没听成韵提起过他。
“你认识成韵?”祝春海率先开口。
闻有绪方才注意到祝春海走来,直勾勾地看着她,明显是等待祝春海的光临。那么,这就意味着闻有绪知道祝春海和成韵是认识的关系。
“不是很熟,是我弟弟的朋友。想必也是你的朋友吧。”闻有绪答。
祝春海看向墓碑上那张笑得很开心的成韵,没再与闻有绪继续沟通,本来准备想转头就走,等会再过来,却听到闻有绪的提问停下脚步。
闻有绪问:“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跟当年看那个男同学的眼神一样?”
当年那个男同学?祝春海一时之间没有理解他的问题,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地看向闻有绪,“什么眼神,什么男同学?”
“去年,在成韵的葬礼上,你打了那个男同学一巴掌。”闻有绪提醒祝春海。
祝春海想起来了,握住那个男同学手臂的人原来是闻有绪,她再次回忆起来那段,愤怒再次涌上心头,她冷冷地说:“因为我平等地讨厌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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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最平常不过的冬日,年仅十八岁的成韵离开了人世,留下一些爱她的及她爱的人震惊到无法接受却只能悲痛地送别她。
成韵的老家不在这儿。听她讲过,她的妈妈成逢家在成韵三岁的时候从老家来到这里,努力生活着,目标就是独自抚养女儿长大成人,带着弟弟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
这一切快要实现的时候,上天却措不及防地给了她重重一击,几乎将她整个人打回原来的处境,悲哀又可笑。
祝春海当时笃定地认为,面对成韵的不幸消息,除了成逢家最伤心外,其次伤心的人莫过于是她了。或许在成韵的心里,她可能会排在前十名内,不过,在祝春海心里,成韵是第一,也是唯一。
葬礼上,成逢家佯装坚强地招呼着每一个来送别成韵的人,她应该很骄傲吧,这几天,接踵而至的人来到灵堂前,老师们、学生们甚至店里的常客都来了,看吧,成韵是个多好的人啊。
祝春海一直陪在成韵身边,每个来吊唁的人,她都会在成韵耳边介绍起来,像是专属于两人的悄悄话,可慢慢地,祝春海眼睛溢满泪水,完全没办法直视冷冰冰躺着的成韵。她太难受了,站起来捂住嘴,绕过人群往外走。
走出门口,听到几个人的笑声,尤其其中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同学眉飞色舞地跟着旁边几个男生说着:“你们说,这成韵平时活蹦乱跳的,看起来不像是得了不治之症。我听说是小小年纪的她勾搭有妇之夫,被原配抓住把柄,想告到学校,这姐估计怕东窗事发,自我了断了。我说,你看着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保不齐她勾搭的人就在这里面,估计不在少...”
话还没说完,祝春海走上前去,扇了男同学一巴掌,那双含泪的眼睛像是在看有害垃圾。男同学先是一惊,看清来人,随后抬起手刚想反击回去,手腕被高男同学一头的闻有绪禁锢住,睨了男同学一眼,简洁明了道:“道歉。”
闻有绪扭过头看向祝春海,祝春海先入为主一听,怒火攻心,拳头握紧,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瞪着他,转身离开。
倒不是不敢打那一堆垃圾,而是听到有人喊着成逢家晕倒在地的声音,她赶忙跑回去灵堂。
祝春海走后,闻有绪并没有立即松开那男同学的手腕,反而更加用力握紧男同学,告诫道:“如果不能好好与逝者告别,请立刻滚蛋。你们在背地里对别人说三道四的时候,不妨换位思考,假如以后你死了,你的朋友反过来议论你,你是不是气得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啊。谨言慎行,滚。”
那几个男生走后,闻有绪也随即离开了。他回到车内,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后视镜里的人。安静的车厢里,后座上闻吴南泪流满面地看向窗外,强忍着小声抽泣,纵使眼泪和鼻涕混为一体,他也一动不动。
闻有绪也不敢再问他,是否愿意去见成韵最后一面,他启动车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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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有绪听完答案后,依旧没有离开,而是继续与祝春海搭话。
“虽然你很讨厌我,有个请求我还是想试着征求下你的意见。我有个弟弟叫闻吴南,是个残疾人。这个你知道。而且,他近来情绪非常不稳定,上次在春海桥上,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你原来是想救他的。他现在有非常强烈的自杀念头,我希望你能在寒假的时候帮我看着他。”
祝春海没有回答,闻有绪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爹不亲娘不爱的。只要你能帮我,你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我全部包了,你看怎么样?”
“你为什么找我,你觉得我的情绪就很稳定。不怕我一去,再把你弟弟刺激到自杀**更加强烈,你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祝春海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意志坚定并且生活斗志极强的人。家庭学校等生活的一系列不如意的事情,单拎出一件,也能让一般玻璃心的人痛苦很久,意志消沉。而你不同,你更坚强,想要用实际行动打脸所有漠视你的人,所以我可以在经济上帮助你。我想你是个聪明人。”
祝春海冷静几秒,点点头,算是答应了闻有绪,“虽然我讨厌你们,不过我不讨厌金钱。”
闻有绪笑了笑,从纸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递给祝春海,“我明天开始,就住在公司了。以后我们电话联系,有问题联系我。还有一个小小请求,如果可以的话,你搬过来住。放心,我的身份信息都会提供给你,你可以先跟父母或者亲戚朋友报备,我不是坏人。”
那部手机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步步高青花瓷翻盖手机。她看着那部手机,又对美好未来充满憧憬。
祝春海会从泥泞小径一路飞驰穿越过那座名为春海的大桥牢笼。